王一林冷冷看着吳爭道:“你誤會了,我沒怨你。家叔之死,你雖有見死不救之嫌,但主因並非在你身上……但我也不欠你的,家叔堂堂一朝國公,水師主帥,竟戰死在江中,我就算不能替叔父復仇,也不想再爲朱家效力,所以,你是在強人所難。”
吳爭皺眉道:“你認爲,收復大勝關是爲朱家效力?”
“長公主已經登基,你沒機會了。”王一林戲謔地看着吳爭,“聽我一句勸,回杭州去吧,任由義興朝滅亡,你纔可以有重來一次的機會。”
吳爭怒道:“你太讓我失望了……滾,我再不想看到你!”
王一林無所謂地拱手道:“惱羞成怒……嘿嘿,告辭。”
吳爭惱得抓了抓發癢的頭皮,“回來!”
“改主意了?”
“故意的?激我?”吳爭冷哼道,“你心有怨言不假,將仇記下朝廷頭上也不假,畢竟朝廷明知令叔危急,沒有派兵救援。可你不傻,真正的仇恨,在韃子頭上,你很清楚。說吧,你究竟想做什麼……別告訴我你什麼不欠我之類的廢話,你若真是這樣想,也不會在聽到我有危難,就隨陳勝回京了,也不會至此時,還跟在我身邊。”
王一林咧了咧嘴,證明他在笑,“你遇刺的事已經很清楚,先是北門橋數百禁軍,後有陛下口諭,令黃大湛率大部禁軍追殺,人證物證俱在,你此時已經有足夠的理由自立……爲什麼?你也別跟我說什麼大局,我就知道,只要朱氏在位一日,我就沒興趣爲朝廷效力,因爲我不想步家叔的後塵,家叔當時完全逃得了,可他就是不逃,他心裡的絕望不是因爲沒有援兵,而是對朝廷徹底的失望,吳爭,你明不明白!”
吳爭用力地嘆了口氣,“我今天已經向人解釋過數回了……好吧,王一林,我再解釋一回。篡位、自立,甚至率軍殺進宮去,對我而言輕而易舉,可之後呢,登基稱帝,時局改變了嗎?朝堂上的官員,依舊是那些人,有區別嗎?”
“那就全部罷免、甚至下獄……儘可殺人立威!”
吳爭長吸了一口氣,“就按你說的,將他們都罷官、下獄,甚至誅殺……然後換上來一批官員,科舉取仕?那麼選上來的,還是與原來的無二,甚至更加不堪。大明留下的讀書人,已經有了兩百年的思維習慣,這是一種難以改變的習慣。知道爲什麼他們明知道我的實力足以顛覆義興朝,也沒來投效我的原因嗎?”
“爲什麼?”
“利益相悖,這纔是他們對我敬而遠之的真正原因。”吳爭嘆息道,“利益訴求不同,決定了他們的屁股絕不會坐在我這一邊,並不是他們對明室有多忠貞,真要是忠貞,也不會有那麼多文臣降清了。”
王一林遲疑了一會,“就算你說得在理,可你完全可以坐視不理,任由這些奸倿將這義興朝搞垮纔好,到時你再率軍收復應天府,新朝新氣象嘛。”
吳爭深深地看了王一林一眼,“那這一來一回,枉死的百姓算什麼?戰死的將士算什麼?耗費的糧草、物資、軍械又算什麼?”
王一林漲紅了臉爭辯道:“可陛下下旨殺你算什麼?禁軍在魚市街屠殺民衆算什麼?清涼山上,同爲禁軍,相互廝殺又算什麼?”
吳爭無語,好一會,他仰天喘息道:“兩害相權取其輕,數百人命和數萬人命之間,我只能選擇前者……我說服不了你,但你也說服不了我,所以……你自去吧!”
王一林再次拱手離開,這次,吳爭沒有再開口挽留。
……。
定淮門,原名馬鞍門,因臨近城內的馬鞍山而得名。
城門外便是秦淮河,河水由此入江。
然雖說也是秦淮河,可與秦淮八豔的十里秦淮,那完全是兩回事,可謂天壤之別。
秦淮八豔的十里秦淮在皇城西南方向,一水相隔河兩岸,一面是會試的總考場江南貢院,另一畔則是教坊名伎聚集之地。
府學、夫子廟皆在於此。
其實從這就可以看出,大明亡得不冤。
但凡國朝盛極而衰,皆有這種“商女不知亡國恨,隔江猶唱後庭花”的奇異景象。
將馬鞍門改名爲定淮門的是太祖皇帝朱元璋。
定淮門以西,江汊縱橫、蘆草連天,地勢開闊,直通長江。
改名之後不久,偏僻的定淮門外突然喧鬧起來,江蘇、江西、浙江、福建、湖南、廣東六省船廠全部遷來此處,組建成當時世界上規模最大的皇家造船廠——龍江寶船廠。
之後,超過三萬能工巧匠在此勞作,開作塘(船塢)七條,建造了近三百艘巨大的木帆船。
尤其是被人津津樂道的巨型寶船,長四十四丈四尺,闊一十八丈,排水量超過千噸,可頂住遠洋驚濤駭浪,這纔有了日後的鄭和下西洋。
可現在,這七條船塢已經荒廢,成了繁華京都的一處無人問津的荒地。
定淮門以東,清涼山以北之間。
有一處方圓十里的荒地,因爲近山,被應天府民衆叫作“亂墳崗”。
同是天子腳下,同是秦淮河周邊,然而此地人跡罕至,連偏僻都稱不上。
可此時,夜幕之下,這方圓十里的亂墳崗,卻是火光通明。
絕不是鬧鬼,如果有數千的鬼走動在火光裡,那就不再是鬼。
如果王之仁在天有靈,知道他麾下僅存的水師將士,就被安置在此,怕是會氣得從棺材裡爬出來。
可世道就是如此,數千水師潰兵,在朝廷的眼中,怕是連新兵都不如。
這沒什麼奇怪,潰兵如寇,難以教化,還不如重新徵召良家子。
最關鍵的是,水師沒有了戰船,那還能叫水師嗎?
王之仁確實被追諡,授於了死後哀榮,可謂是死得光榮!
連王一林也被封伯爵。
可沒有人去關注這些潰兵,如果不是王一林想辦法將他們收攏起來,安置在此,自掏腰包爲他們買些口糧,怕是之前的民亂會因這些人的加入,更加暴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