聽着耶律淳的言語,蕭得裡特此刻臉上翻江倒海。
蕭得裡特第一念頭不是萬一宋遼開戰了,自己以後是何去何從?
宋朝必定挾持他與耶律淳作爲人質,那個時候他是降宋?還是不降?
降宋自是作了貳臣,但似王繼忠者又有幾人,自己在遼國的家小怎麼辦?但不降宋,自己即便不死,也要爲階下囚受盡折辱。
想到這裡,蕭得裡特道:“殿下,我蕭得裡特死便死了,但殿下的安危,以及燕雲十六州的安危方是要緊。”
耶律淳聽了蕭得裡特的話很感動道:“蕭林牙,耶律宏之說也未必準。”
蕭得裡特道:“南人有句話是‘寧可信其有,不可信其無’。”
耶律淳道:“蕭林牙說得有理,我一旦生回家國,必不忘了蕭林牙這一番恩德,爲今之計只有速速議和爲上,回朝了再稟告陛下此事,那時候推翻這一紙協議還不是輕而易舉。”
蕭得裡特就是想讓耶律淳替他背書道:“殿下放心,我定全力與宋人周旋。”
耶律淳道:“正是如此,南朝翻臉我便虛與委蛇的應付着,只要我們回國了,再要章越好看。”
蕭得裡特回到臨時使館坐下,現在他在宋人的地盤,也被宋人嚴密看守,一點外界的信息也不得聞,如同坐井觀天一般。
“拿酒來!”
下屬聞言當即給他奉上葡萄美酒。
蕭得裡特未發跡前每日飲湩酒爲樂,如今身居高位便飲起葡萄酒。
這葡萄酒似血,盛在白玉盞之中格外誘人。
蕭得裡特每日都要飲三大鐘,出使宋朝後他告誡自己必須每日只許飲一鍾。
今日他因心煩意亂,連飲了兩鍾還不過癮。一旁侍從勸阻下,蕭得裡特仍又飲了三鍾,方覺得酣暢淋漓,最後伏榻沉沉睡去。
臨睡之際,忽然府外傳來的悶悶的馬蹄聲,這將蕭得裡特從酒後驚醒,片刻後才知道是宋軍甲騎夜間巡城。
蕭得裡特呼着酒氣,雙目赤紅,心底不知在想什麼。
……
夜裡,章越正與遼使談判。
這名遼使乃之前耶律乙辛送北珠給章越之人。
他負責在燕京與真定府之間奔走傳遞消息。對方自稱馬雄,不過章越知道這不是對方真名,不過遼國漢人中劉,馬都是大姓世家,看此人談吐應該也是出自燕雲漢人大族。
馬雄道:“我此番來宋見關隘處把守甚嚴,百姓商人只許南下,不許北返,連榷場往來的宋朝商人都比以往少了五成,不知何故?”
章越道:“貴使明知故問,貴國大軍壓境,商人都不敢作生意了。”
馬雄爭色地道:“並非如此,以往再緊張時候,商人亦有逐利而爲,如今商人減少乃貴國有意爲之。”
章越失笑道:“貴使誤會了,據我所知,我從未下此命令。”
馬雄道:“敢問章相公,耶律宏何在?”
章越道:“真定府內耳目衆多,未免他人知道我與魏王的關係,我已是將他安排至更安全的地方了。”
正言語之間,隨從入內向章越耳語數句,章越點點頭道:“我出去見一見。”
馬雄疑惑這麼遲了,章越還要見何人?
章越在另一個房間內見的是半夜闖上門來的韓縝。
但見韓縝滿臉憂色,章越道:“韓待制這麼遲了來找本帥何事?”
韓縝道:“宣帥,下官近來河北,河東兵馬調動異常頻繁,此刻並非農閒之時,但各保各都下面的鄉兵都被聚集,敢問是遼國要南下了嗎?要打仗了嗎?”
章越道:“未嘗沒有這個擔心。”
韓縝高聲道:“章相公,在下也是此番談判的正使,有什麼話請直言相告,不要讓下官矇在鼓裡。下官可否知道到底出了何事?”
章越見韓縝如此也不以爲忤道:“玉汝只要談判劃界之事便好,其他之事不需過問。何況也沒有別的事。”
韓縝聞言震怒,當初章越判秦州時,對方還是他的下僚。再說吳充,章越能有今日,還不是全靠自己兄長韓絳提攜所至。如今他身居高位了,竟敢這麼與他說話。
寧逢乳虎,莫遇玉汝的話是白說的嗎?
韓縝對章越道:“既是章相公這麼說,休怪下官一查究竟?或書問各郡守。”
章越道:“你欲問便問,我無可奉告。”
韓縝大聲道:“那我便將上奏官家,言河北河東兵馬無故調動!”
章越亦道:“但書無妨!”
韓縝聞言大吃一驚,他突然想起去年時因契丹咄咄逼人,在劃界之事上對宋壓迫,所以當時朝野有一等議論。與其在真定,河間,河中一線與遼國對抗不利,倒不如興兵伐遼。
官家對此論還是相當支持。
章越肯定是與官家已是默契。
韓縝道:“章相公此舉必重蹈高梁河,岐溝關。河北並非熙河,遼國亦非西賊可比!”
章越拍案而起怒道:“我幾時說了我要伐遼,你身爲正使休要聽那些不着邊際的話,用心談判之事便可。”
韓縝冷笑一聲道:“韓某言盡於此,告辭!”
眼見韓縝走時的神色,章越突對高聲大喝道:“來人,將韓縝拿下!”
聞言左右廂房自有幾十名軍漢一涌而出,將韓縝當場按下。
韓縝驚怒交加道:“章度之,你這是作何意?”
章越道:“那玉汝你夜闖帥府重地,又是作何意?拿下!”
韓縝大怒道:“章三,你爲了一己之私,竟置朝廷安危與幾十年和平不顧,妄自起釁,生事邀功,窮兵黷武。可憐我大宋祖宗的百年基業都壞在你的手中。”
“一派胡言!”
章越聽聞韓縝所言高聲斥責,然後命心腹將韓縝看管起來。
……
韓縝被押走後,馬雄重新入內。
馬雄雖沒聽到韓縝說什麼,但鬧出那麼大動靜,他也猜測到了一些。
再聯想宋朝近來邊境詭異之舉動以及耶律宏的不知所蹤。
馬雄見了章越再次言道:“魏王這一次託我前來,問一問章相公陳兵界上到底意欲何爲?”
章越道:“非我欲如何?而是遼國多次欺辱,中國欲討一個公道。”
馬雄道:“我聽說貴朝宣撫使之任,乃知兵之將,民之司命,國家安危之主也,章相公身爲宣撫使豈可如此草率?”
章越道:“草率?貴國既用屯兵增戍恐嚇於我,那爾等也要做好被我討伐的準備,凡有所爲必讓你付出代價。”
“你遼國想打就打,想不打就不打,如今我也擺出這麼多兵馬屯於境上。”
“如今你說算了就算了?你想罷兵?我同意了沒?”
面對章越這般強橫,馬雄色變道:“魏王來此曾吩咐我,只要相公肯主張貴朝議和,並放歸耶律淳,保耶律宏安全,那麼一切事都可以讓相公滿意。”
章越問道:“如何滿意?”
馬雄當即取了一張字條道:“這是蕭得裡特出使前,北朝天子給他的底款。”
章越看了字條,耶律洪基這次談判的底線都透露給自己,這麼說耶律乙辛是奸臣一點也沒錯。
章越見此將字條收下後對馬雄道:“馬兄,以後別說什麼‘貴朝我朝’,‘貴主吾主’。你也是漢人,以後跟隨於我,我保舉你在宋朝謀個一官半職。”
馬雄見章越拉攏起自己當即道:“章相公肯這麼說,小人感激不盡,只是小人父母都在易州安頓。等他們百年之後,小人願給章相公執鞭。”
章越聞言點點頭道:“那便一言爲定,馬兄這等人才,我是求之不得的。”
“也請轉告魏王若他有一日在國中無法安身,那麼汴京便是他的去處,到時候我必掃榻以待。
……
兩日後宋遼談判,童貫告知章越歸朝人少了一人,此人顯然是遼國安插在章越這都雙面間諜。如今肯定是得知了消息,便偷跑回遼國通風報信了。
童貫向章越請罪,章越則道無妨,同時也感嘆遼國的情報工作確實可以。
見童貫一臉自責,章越倒是安慰起了對方。
而遼國使團蕭得裡特突然發現原先談判的正使韓縝突然不見了。待問宋朝官員的意思,則說韓縝突然害了重病,而且病得那種是一病不起那等。
遼國官員面面相覷,這明顯是謊話,昨日韓縝與他們談話時還生龍活虎的,一點看不出什麼有病的樣子,怎麼今日一下子就‘病倒’了。
這個藉口也編得太離譜了吧。
其實細心的遼國官員也可以發現,宋朝官員自李評而下一個個也是憂心忡忡,惴惴不安。
沒錯,李評他們也聽到某些風聲,雖拿不準,但十有七八是真的。
兩邊談判的一開始,各自都是在極壓抑,極沉悶的環節之下進行。
兩邊一開始又在劃界之上扯皮,就劃界之事上,兩邊都是各自引經據典,將道理說出花來了。但道理只是道理,最後還是要體現在宋遼兩國的國力之上。
蕭得裡特不敢讓談判再拖下,當即道:“我方國書已下,不知章相公有什麼條款,咱們議一議稟給兩邊君上呈上。”
章越點點頭,讓李評將草擬好的條款交給蕭得裡特。蕭得裡特瀏覽之後,稍稍變色。
章越這一條款並非多苛刻,但是卻是恰好踩中了這一次耶律洪基給自己談判的底線,也是自己能做主的最大範圍。
蕭得裡特則道:“此萬萬不可,吾國上下絕不會答允。”
章越道:“那便沒辦法了。”
蕭得裡特又爭了一陣,知終不可爲。但他仍不死心,拿着條款到章越面前道:“章相公借一步說話。”
章越與蕭得裡特走到一旁,在場衆人都知道二人要說些不能見於兩國官方記載的商量。
大家都知趣的當作沒有看見這一幕。
蕭得裡特見了章越口氣放軟道:“章相公,看在在下與魏王的薄面上,不能再多一些嗎?”
章越道:“感謝魏王的厚意,只是劃界之事乃兩家皇帝家國事,我等臣下怎好替天子做主。我汴京家裡之宅院,若魏王若要,我肯定拱手相讓。但我大宋的疆土,一里地我都無權爲天子處分。”
蕭得裡特笑道:“章相公若說大義,那麼之前爲何又要收那些東珠和金銀呢?如此不怕貴主知道?治一個裡通外國之罪嗎?”
章越就知道他們有這一手則非常光棍地道:“若貴使有意,大可告訴吾主無妨。”
蕭得裡特見章越無從拿捏的樣子,心想章越身爲宋朝重臣,這些要挾不了他。他以在心底謀劃,章越欲出兵之事不可告訴天子,卻可以告訴魏王,魏王必會在天子面前替自己開脫。
如今的遼國就是寧可得罪耶律洪基,也不可得罪魏王。
但蕭得裡特仍道:“章相公,再讓十里地?也不肯嗎?”
章越搖頭。蕭得裡特急了,又威脅道:““兩家通好七八十年,這些事早了和好後,以後便各自守好道理,再無干戈之事。難道爲這十里地,章相公便真要絕兩家之好?”
章越仍是不肯。
蕭得裡特頹然道:“好吧,就依章相公所言吧。”
章越聞言面上卻露出些許失望之意,最後方道:“也好。”
蕭得裡特看了章越神色心道,此人是真想北伐。
最後蕭得裡特將章越的條款送至燕京議論,見蕭得裡特答允後,宋朝談判使團無一不是欣喜至極,只是苦於在遼人面前不敢有所表露。
走出談判之所,李評再也忍不住顫聲問章越道:“大帥,是否將此談判結果,立即稟知官家?”
章越看了一眼李評擬定的條款,道:“先不用吧,畢竟遼主是否答允,還是未知之數。”
畢竟只是擬好了合同,公司還未蓋章。
還是以蓋章(國書)爲準。
當然就算蓋了章,後續還是有變數在。章越要等十拿九穩後再告訴皇帝。
但李評等宋朝談判官員一個個都高興,不過聽章越此言,還是強自按壓下欣喜的表情。
衆人之中,可能唯獨章越是不那麼高興的一個。
李評想到這裡再想到這一年來對章越的種種爭議,對他的質疑。他當即對章越行了一個拜禮,儘量平靜地道:“章相公,以往是李某錯怪你了。李某向你賠罪!”
章越見李評如此,反是笑着問道:“你錯怪什麼了?”
李評不知如何回答,章越則道:“你我都是爲了國事,沒有錯怪之說。”
李評聞言感動的說不出話來,恰好涼風忽起,李評立即轉過身去以袖掩面。
章越看着樹上的落葉,不知不覺間真定府已經提前入秋了。
……
議和條款給韓縝看過後,對方是一臉不可思議,遼國在最後居然作了這麼大的讓步,令他不可想象。
韓縝將條款教給章越後問道:“這一切是否都在相公謀劃之中?”
章越道:“不曾。”
“那麼相公是否真要北伐?”
章越沒有言語。
韓縝知章越不肯實說,知道自己也問不出章越是否有伐遼之意。
章越道:“但無論如何,要使遼人深信不疑,自己當先深信不疑。”
韓縝讚道:“此言極是中肯。請恕下官之前眼界淺薄,不識相公的高略。”
說完韓縝起身向章越告罪。
章越道:“無妨,無妨。”
“我在想後世書生讀史至此或會笑我章三膽怯,居然沒有趁着西夏大敗之際,坐失北伐遼國,收復燕雲十六州之機。”
頓了頓章越嘆道:“我讀史時笑前人,後人讀史來笑我。帝王功業之事,就是自己笑笑別人,再讓別人笑笑自己。不過如是,不過如是。”
韓縝大笑舉起酒盞道:“此話下酒,章相公我敬你!”
二人一飲而盡,章越道:“韓兄莫怪我就好。”
韓縝道:“我不僅不怪,反而要謝章相公。不是韓某使這出苦肉計,遼人焉能入套呢?”
章越,韓縝二人聞言各自大笑。
……
汴京已是起了秋風,官家身披披風看着庭院中的一顆梧桐樹。
秋風吹來,梧桐樹沙沙作響,幾片葉子從樹上卷落。
官家對一旁的石得一道:“此樹是朕登基時新栽,後來朕便一直留意他,每年都要來看過一次,整整十年了,此樹也成了參天大樹了。”
石得一道:“官家心中包含萬物,大者知宇宙乾坤,小也能察一樹一葉。”
官家道:“朕哪有一葉知秋的本事,只是心想朕登基亦十年了。”
這時候一名內侍上前奉上一本札子低聲道:“陛下,章越的札子!”
“不知是否有好消息傳來?”
官家看了點點頭,翻開札子後過目御覽一番。石得一悄悄擡起頭想看看官家臉上是喜是怒。
但見官家神情波瀾不驚。
半響後,官家放下札子,然後邁步至庭院中間間而踏着落葉,向前行去
官家的步子走得極快,石得一等衆內侍們有些趕不上。
一直到官家走到御亭中時,方纔止步,此刻他扶住亭柱喘着氣,然後對石得一道:“十年了……不,是一年的功夫,總算與遼國談成了……耶律洪基回到上京去了,帶着他那三十萬皮室軍回上京了……”
“恭喜陛下,賀喜陛下!”石得一知道官家的心頭大石終於落下了。
官家繼續喘着氣道:“是當恭喜……不過更大的喜還在後面……遼事一定,朕便可全力制夏,洗刷祖宗之恥辱,成爲中興之主!”
說到這裡,官家轉過身對石得一道:“立即擬詔,罷去章越河東宣撫使,河北宣撫使之職,立即回京!”
“朕授參知政事,謀滅夏之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