臥房內,王安石心底雖想看看章越此書到底寫得什麼,但他還是道了一句:“莫怕又是縱橫之學吧!”
王安石出言素來直言不諱,縱橫之學是王安石批評蘇軾,蘇轍的那一套。
說他們兄弟二人的文章,就一事論一事,通篇無其要。
就事實而論,王安石批評是有點道理的。二蘇的策論文采斐然,稱得上字字珠璣。不過他所有策論都看完後,你會對二蘇的策論有個很模糊的印象。
那就是二蘇的政見到底是什麼?
每一篇策論都在論事,就一事一事,篇篇都只能拿來當作考場上的應試文章來看,當然縱然如此也是滿分作文那等,可是總結在一起就是有術無道。
不過二蘇那時候那麼年輕,寫出這樣文章已不容易,王安石這話未免有些文人相輕。
但文章一定有個‘要’在其中,可以總領全篇的,就是論語而言就是一個‘仁’字,理解了這個字去讀,就篇篇破也!
而中庸呢?
王安石迫不及待地讀起,他拿着食指在嘴中沾了沾,便動手翻書頁。
他看書極快,稱得上一目十行隨口問道:“中庸之要是什麼?”
章越道:“中庸實稱中用,中用的中便是允執厥中的中。”
王安石擡起眼皮飛快地看了章越一眼,允執厥中被韓愈推崇列入道統說,成爲儒家十六字心傳。
“中庸之要是中?”
章越道:“中不過是果而已,論語主仁,孟子主性,中庸主在於一個誠字。”
王安石微微點頭,如果章越說中庸之要在於一個‘中’字,他就直接將書給丟了。
後人讀中庸視作‘庸常’和‘保守’之意,甚至望文生義爲‘折衷主義’。其實庸就是用的意思,中庸不是又中又庸,而是中用,或者說是用之中。
中就是不偏不倚,什麼叫不偏不倚?就是主觀與客觀要符合。以末爲本,纔是折衷主義和調和主義。
中庸的本是什麼?就在‘誠’之一字。
王安石對此深以爲然道:“誠者,天之道也;誠之者,人之道也,正如孟子所言‘盡其心者,知其性也。知其性,則知天矣’”。
頓了頓王安石一面看書一面問道:“故中庸有言天命之謂性,率性之謂道,修道之謂教。”
“中庸主張性善之說,孟子也主張性善,然而荀子卻言性惡,而楊子(楊雄)主張人性善惡混,你怎麼看?”
中庸主張誠,誠即率性而爲,那麼人性的根本呢?
於是人性善良之論就來了。
章越知道王安石在三經新義裡主張的是揚子之說,他認爲人性善惡混同,也是說人性既有善的一面,也有惡的一面。
王安石可謂講得很貼切,但還是有問題的。
因爲不考慮客觀,只講主觀。
章越道:“在下之見與丞相相同,不過又略有不同。人有窮時也有達時,窮時易向惡,達時易向善。江洋大盜也可孝之父母,李世民有違人倫,卻也功蓋天下。”
章越的話說白了,人的善惡是看條件,也看對象的。
人在資源短缺時便羣體陷入內鬥,資源富足時就友愛互助。
比如末日文有句經典名言,亂世先殺聖母。
人都快吃不飽肚子,禮義廉恥的標準就很容易放低,人與人之間相互爭搶。但是一旦衣食無憂,別說人了,連小貓小狗都照顧得很好。大部分人的善惡與客觀的資源多少密切相關。這也是倉廩實而知禮節的意義。
同時也看對象,無惡不作的壞人對母親卻是極孝,這並不矛盾,對於大多數人他是惡的,對於母親他卻是善的。
同樣李世民對兄長和弟弟就是惡的,但他卻對天下人卻是善的。
所以李世民不是一個好兒子,好弟弟,好哥哥,但卻是一個好皇帝,這就是對象不同,善惡也不同。
王安石見章越對他的性善惡混同進行了進一步的闡發,也是認同地點點頭,他在文中的註疏處,也正好看了這一段話。
王安石道:“窮則益堅,不食嗟來之食,似顏回那樣安貧樂道的,怎能言之?而爲富不仁的也大有人在。”
“若依你這麼說,由誠字而發,矇昧於性,那麼道德二字何在?”
章越道:“這便是知善知惡是良知。世儒所教的善惡道德,不少實逆人情而爲之。所倡的其中都藏着一個大患於己,而其所不許的,其實都爲違背道德者提供了好處。”
說白了有些道德提倡你乾的,都藏着個坑等着你,反而有些道德不許,其實是裡面有個好處卻偏偏不分給你。
這恰恰不是中庸。
王安石道:“那麼中庸,便是依時依物麼?”
章越道:“不僅於此,歐陽公曾言自誠明,不勉中,不思而得,如此再依時依物,簡而言之便是順勢而爲!”
比如內卷和躺平,比如雞湯裡說通過996達到人生巔峰,所以瘋狂地卷,沒有方向努力。
或者就是直接躺平,放棄治療。
要麼就是卷又卷不動,躺又躺不平,一會兒卷一會兒躺,最後在卷和躺之間做仰臥起坐,弄得苦不堪言。
說到這裡都是一把淚,章越也是過來人。
治國也是如此,無論是桑弘羊還是王安石說的‘民不加賦而國用足’,其本質都是從民間壓榨資源至朝廷,最後完成鞭撻四夷的目的。變法說白了就是卷。
但國家和人一樣,哪能一直996呢?
而司馬光,富弼幾十年不言兵事,被動地等敵人上門抄家。這就是吃不了變法的苦,就要吃捱打的苦。
躺平後果更不可取。
而躺和卷其實還有一條路,這條路稱爲長期主義。
什麼是長期主義?
不爲眼前的利益所驅動,也不要憑空定一個大目標,杜絕一日曬三日寒,也不要朝秦暮楚,走一條自己適合的路,雖短暫看來會失去很多,但長遠而言絕對划算。
很多人看見所謂成功人士,整日向對方取經。
其實成功人士並無什麼秘密,無非是將一件事長期堅持,並做到極致,最後量變到質變。
治國也是這般,治大國者如烹小鮮,無須大刀闊斧,大動干戈,只要順應規律便可。
沒有人是單純靠996成功的,選擇要大過努力。
如何選擇?唯有自誠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