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巒當晚回了家,醉醺醺的,到家後往正堂一坐,發現斜對門的書房還亮着燈。
隨即張巒便過去,見二兒子正在那兒寫寫畫畫。
“我還以爲爹今晚不回來了呢。”
張延齡頭也不回地道。
“本來是不回的,但也沒什麼好留的。”張巒道,“李孜省晚上有事走了,我還在那兒杵着作甚?”
張延齡有些詫異,側過身,眯眼望向老父親,好似在問,你在那兒想幹嘛就幹嘛,各色美女供你挑選,不挺好的嗎?
張巒道:“兒啊,今天你沒在,英國公府派人送來銀子,讓我明後天把黃珊瑚和鏡子親自給他送過去,可能會在府上設宴款待我。”
“哦。”
張延齡點了點頭,應聲後便繼續伏案寫自己的東西。
張巒見張延齡沒啥反應,有些急了,連忙問道:“咱應該去嗎?”
張延齡回道:“李孜省應該對伱有所指點,是吧?他說什麼了?”
“他希望我去,還跟我說了一些皇宮秘辛,都是我以前所不瞭解的情況。”
張巒問道,“兒啊,要不要爲父跟你講講?你在寫啥呢?”
“話本。”
張延齡先回答,然後解釋:“先前蔣琮來了家裡一趟,您不在家,我出面接待的。他提到陛下最近心情鬱結,對話本的需求變大了。”
“那咋是蔣琮前來?他不是東宮常侍太監麼?”
張巒驚訝地問道。
張延齡放下手中的筆,看向張巒道:“宮裡辦事跑腿的,誰來不一樣?也可能是覃昌他們把差事交給蔣琮也說不一定……
“爹,您有事就說吧,什麼秘辛?”
張巒立即將自己在李孜省那兒聽來的故事,大致跟兒子講了一遍。
說到最後,張巒猶自帶着幾分感慨:“原來很多人懷疑太子並非陛下親生。太子如此仁孝,還被人懷疑,真是……人心不古啊。”
張延齡問道:“爹,若您是朝中權貴,希望太子登基嗎?”
“肯定希望啊。”張巒理所當然地道,“太子多好的人哪,以後大明肯定不像現在……烏煙瘴氣的。”
“若父親您本身就是烏煙瘴氣之一呢?我是說,若您是樑芳,韋興,或者萬安,劉吉,再或是那些貪贓枉法阻塞言路之人,再比如說陛下跟前的頭號寵臣李孜省……會如何?”
張延齡用滿含深意的目光看着便宜老爹問道。
張巒有些遲疑:“你這話是何意?你是說,連李孜省都可能會阻礙太子登基?”
“正是如此。”
張延齡理所當然地道,“照理說,最不希望太子登基的,應該就是如今在朝堂上混得風生水起的實力人物。因爲是個人都知道一朝天子一朝臣,更何況那些靠皇帝寵幸上位之人呢?”
張巒嘀咕道:“那我不該去英國公府上,太危險了。李孜省沒安好心啊。”
張延齡笑了笑。
“爹,咱現在屬於當局者迷,您看不到未來的發展,不知道太子是否會順利登基,所以纔會疑惑將來會發生什麼,以及思考自己的前途命運。”
張延齡笑道,“但……要是一切都是既定的,您怎麼努力都改變不了,那您還去擔心那些作甚?”
張巒驚訝地問道:“你是想說,太子登基是宿命,是老天爺註定的,我完全可以高枕無憂,是嗎?”
“我可沒這麼說。”張延齡道,“我是想說,您費那力氣作甚?如李孜省所言,他早就知道,如今看太子不順眼的人很多,生怕太子上位後會反攻倒算,但光憑他們,沒法左右易儲大局啊。”
張巒皺眉不已,道:“可要是他們造反怎麼辦?比如說,調動京營兵馬,再或是宮廷宿衛。不是說,如今宮廷禁衛還掌握在樑芳黨羽手上麼?”
張延齡笑道:“我只是說騰驤四衛在他們手上,其實宮廷禁衛分別在不同的勳臣控制下,且都是陛下信任的將領,他們並無明確的政治立場。而在外,五城兵馬司和京營,都可能會左右京師的局勢……但其實,錦衣衛指揮使的立場也很重要。”
“就是那個給我送禮的朱驥?”張巒問道。
“嗯。”
張延齡道,“錦衣衛在朝中的地位,跟宮廷宿衛又有所不同,他們的實際權限要高於普通宿衛,且手頭擁有生殺予奪大權,但錦衣衛做事要靠刑科批文,所以刑科文臣會對他們辦事形成一定影響。”
“咦!?”
張巒迷惑了,問道:“我怎麼聽說刑科的官員就是個擺設?但凡是駕帖,只要是皇帝御批的,刑科並無干涉權限。”
張延齡笑道:“但多了這一道手續,就會讓錦衣衛辦事收斂許多,形成制約,不是嗎?爹,您聽了李孜省的話,現在開始擔心您女婿不能登基了?”
“我能不擔心嗎?”
張巒坐在那兒,唉聲嘆氣道,“咱們家現在的財富和地位,都是靠跟太子的關係得來的,當然,爲父也不否認你的功績。可將來……只有太子上位後,咱才能光宗耀祖,不然的話,以後誰認識咱還不一定呢。”
張延齡道:“那爹您就去見見張懋吧。據說今上登基以來,他就被保國公牢牢壓制,一直想出頭,而他對太子是很支持的。”
張巒道:“這麼說的話,那我就聽你的去做吧。但見他……有什麼講究嗎?”
“呵呵。”
張延齡笑道,“這個人講原則是講原則,但爲人很……貪。”
“貪?”
張巒皺眉。
“對,就是貪,他很喜歡享受,對於權力也充滿渴望,說白了就是盛世裡他是個合格的權臣,只顧自己的一畝三分地,並不會僭越,但要論人品……卻不見得多好,但爹你要知道,這種貪戀名利之人,最擅長鑽營……
“說白了,他能力不差,只是缺少上戰場統兵打仗的歷練而已。”
張延齡給張巒好好分析了一下張懋這個人的情況。
張巒問道:“你咋知道?”
張延齡笑而不語。
歷史上王世貞曾對張懋有過非常準確的評價:“……富侈爲東第冠,後庭數百人,皆曳羅綺……”
“……而生平無他藝能,以敦重善爲儀而已。”
身爲國公,搞出來的陣仗都快跟皇帝媲美了,其本身擁有的財富也非常龐大,執掌京營後喜歡任人唯親,貪贓枉法之舉不計其數,但就因爲他是國公,只要沒謀反,沒人會追究其罪狀。
說白了,皇帝不喜歡查一個人是否爲貪官,只要有能力又夠忠心,其他的都可以忽略不計。
但要是政治立場出現偏差,那什麼貪贓枉法其身不正的罪名都會給你安到頭上。
張巒道:“我就怕去了後,旁人會因此誹謗太子,說太子想收攬軍權云云。”
張延齡笑道:“爹,您現在不需要擔心這個。”
“爲何?”
張巒問道。
“因爲您還不夠格。”
張延齡道,“甚至在陛下眼裡,太子都不夠格。”
“啊?”
張巒突然覺得面子上有些掛不住。
我咋就不夠格了?
張延齡道:“如果您去張懋府上走一趟,別人就認爲您是去跟張懋商議謀反,您當這朝廷是何等的脆弱?您一個名不見經傳的太子岳父三兩句話就能夠撼動皇帝的統治根基,這不純屬扯淡嗎?” wωw◆ttкan◆℃O
“這……”
“在陛下眼中,太子什麼都不是,陛下考慮過太子各種不像他的地方,挑了太子諸多毛病,唯獨陛下從來不擔心太子會謀反。
“所以,就算太子親自去到張懋府上,陛下都不會當回事,更別說您爲了送個貢品走一趟了。”
張巒道:“那我還去幹啥?丟人現眼嗎?”
張延齡笑道:“您需要去跟張懋提前結識,打好關係,慢慢建立起深厚友情,甚至告訴張懋,你可以替他跟太子說好話,還可以幫他打壓保國公。您想說什麼就說什麼,反正都是空口白牙,這不挺好嗎?”
“我……”
“爹,別人越看不起您,您自由裁量的權限就越大,因爲就算那些當下瞧不起您的人也都明白,您背後站着的是太子。等到太子登基,他們想巴結您都不得其門。”
張延齡笑着說出張巒最愛聽的話。
張巒恍然大悟,頷首道:“我明白了,現在他們有多瞧不起我,將來就有多阿諛奉承我。”
“是這道理。”
張延齡笑道,“所以不用擔心張懋會給您甩臉色,要是他不想接近您,也不會讓您親自登門。
“我想這次張懋一定會對您以禮相待,因爲他也要爲將來太子登基後英國公府的前程鋪路。他平常無法接近太子,只能接近最近在朝中炙手可熱的您。”
張巒一副志得意滿的神色:“是啊,最近我替太子做事,別人都知道,太子聽我的,我可是全心全意在幫太子。真好,真好。”
……
……
第二天,張巒親自帶着黃珊瑚和琉璃鏡去到張懋府上。
張懋雖未親自出門迎接,卻還是在他進府門後,迎到了二門處。
“來瞻,我早就聽說過你,咱都姓張,或許五百年前還是一家人呢。”
張懋快步上前,親自拉着張巒的手往內院,笑意盈盈道,“走走走,與我進去看看我這宅院如何,再品嚐一下我剛得來的西域葡萄美酒。”
張巒很意外。
英國公是如此禮賢下士平易近人的嗎?
說話間,二人進到院子裡。
但見十幾名家僕整齊排在兩邊,就好像接受檢閱的將士一般。
張懋道:“今日本公爺有貴賓接待,你們拿出最好的態度,美酒美食全都奉上。今日若有怠慢者,一律嚴懲不貸……記住了,以後張鴻臚便是我的故交,爾等把他當成自家半個老爺看待便可。”
張巒心說,你在自己家僕面前整這齣戲算幾個意思?
“公爺,您客氣了。”
張巒恭敬地道。
“欸,來瞻,我虛長你幾歲,以兄弟相稱爲好。你稱呼我廷勉便可,咱以後同朝共事,少不得親近……咱可別見外啊。”
張懋拿出一副自來熟的姿態,令張巒更顯無所適從。
賓主來到客廳,一張餐桌已擺放在那兒,很快酒菜送上,雞鴨魚肉山珍海味無所不包,張懋請張巒坐下,給張巒面前的酒杯斟滿酒,再給自己滿上,兩人先碰了一杯,又吃了一會兒菜,才絮叨起家常來。
張懋道:“來瞻,你看我這兒清靜已久,早忘記了當初門庭若市的模樣,誰都以爲做國公的風光,但我真不如你這樣的未來勳戚……你纔是大明的將來啊。”
張巒一邊喝酒,一邊想,什麼將來啊,我就算再牛逼,能在你手下提督個一營兵馬就不錯了,你居然還羨慕我?
“你有几子?”
張懋問道。
“有二子……二女。”張巒回道。
本來只想回答有兩個兒子,但再一想,自己正因爲有個優秀的女兒才帶給老張家如今的權勢和地位,豈能不把女兒捎上?
張懋笑道:“那這一點你就不如我了。”
張巒心想,這不是廢話嗎?
來之前,吾兒都對我說了,你老婆孩子一大堆,估計你自己都快忘了有幾個兒子幾個女兒了吧?
“說起來,身爲國公,總歸要多留下一些子嗣,以備不時之需。要是邊疆有戰事,別人不上,咱老張家總不能落於人後。我從來都跟他們說,國家但凡有戰事,你們一定要衝在最前面。”
張懋一副自豪的神色。
張巒心說,這倒沒說錯,大明朝廷如果要靠下面的升斗百姓保衛,啥都完了,而你們這些累世公侯要保住自己的權勢和家產,肯定會玩命。
“但……唉!”
張懋突然重重地嘆了口氣。
張巒問道:“廷勉兄這是有難處?”
張懋道:“吾長子過世得早,如今次子張銳,早年曾征戰沙場,有我的風範,可惜這兩年……久病纏身,卻是已許久未曾去過疆場了。”
張巒一聽,心想,原來你兒子生病了?
還是你嫡次子?
“來瞻,你可知曉,咱大明爵位繼承,最講究的是要有提刀上馬保家衛國的能耐,若是個病秧子,只怕……”
張懋目光熱切地望着張巒,意思是,你能聽懂我話裡的意思吧?
張巒遲疑道:“在下……對此並不太知悉。”
張懋笑着問道:“你不知?那你可知我英國公府爵位傳承的過往?”
“嗯!?”
張巒一副迷惑的樣子。
看起來像是真不知道,但其實張巒在來之前,兒子已給他做過功課了。
張懋是靖難名將張輔的庶長子,其實張輔有嫡長子名叫張忠,且在土木堡之變張輔戰死的時候,張忠還活着,已成年並已生下長子。
當時身爲庶長子且只有九歲的張懋,怎麼看都不該由他來繼承爵位。
但張忠天生就有殘疾,再加上張忠長子張傑之母出身賤籍,張傑很可能不是張忠親生,一下子張輔的長子和長孫都失去了合法繼承權,最後由張懋撿了個大便宜,以庶長子身份繼承英國公爵位。
張懋道:“吾兒生病日久,找人診治,一直未見效。聽說來瞻你乃國醫聖手,不知……”
張巒心說,我靠,原來請我上門,我本以爲你是要跟我好好親近一下,原來是想請我去給你兒子治病?
你說這話真是不要臉啊。
張巒顯得有幾分爲難:“在下……回頭斟酌一番。”
“那好。”
張懋聽出張巒話語中敷衍之意,不爲已甚,笑着道,“回頭讓犬子登門拜訪你一次,讓你給好好診斷一番,如何?”
“好。”
張巒隨口答應下來,卻完全沒往心裡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