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巒在家中接待孫友。
這兩天來家中拜訪的客人不少,基本都是河間府的人,因爲這次李孜省推薦的地方官名單中,河間府籍的官員多到讓人眼花繚亂,儼然已成爲地方勢力的“中流砥柱”,甚至隱約有了“河間幫”的跡象。
跟李孜省本身所推崇的“江西幫”一樣,都是不論你資歷和能力,只要你出身河間府就行。
孫友介紹情況:“有人在老朽那兒,問詢有關來日與您相見之事。”
張巒擡頭看着孫友,微眯着眼,一副半醉不醉的模樣,笑着問道:“討官討到你那兒去了?”
“不是討官,只是想與來瞻伱見上一面。”
孫友解釋道,“這次確實鬧得很大,河間府現在很多想當官的人,據說只要是舉人出身,只要上報了,基本就能執領地方縣府,最起碼也能放一縣教諭。他們想來問問你,到底是什麼情況……我可不敢輕易應承這種事。”
“哦。”
張巒道,“我這頭也有來問的,你說我有那資格決定他當不當官嗎?我在翰林院,又不在吏部,這事或許問問我那位妹夫更爲有用。”
吏部右侍郎是自家妹夫,還是靠自己來到京師當官的。
每當提到這個,張巒都會覺得很得意。
就在孫友打算進一步來說和一番時,這邊常順進來通稟:“老爺,大門口來了頂官轎,說是當朝銀臺司李尚書前來拜訪。”
“正門來的?”
張巒很納悶兒。
之前一段時間,李孜省爲了防止旁人謗議他二人唱雙簧,每次來都是低調地走後門,且多爲不請自到,全憑心意。
來了後甚至不談什麼正事,就與他喝酒,非要套近乎,結果今天卻是正門來訪……
“是……李孜省嗎?”
孫友無比震驚地問道。
“就是他。”
張巒搖了搖頭,苦惱地道,“大概又是跑來蹭飯的……每次到飯點的時候就來,擋都擋不住。人家都是請我去吃宴,就他獨樹一幟,非要跑我家來……”
孫友聽了一時間沒反應過來。
他心想,你張來瞻是在裝逼嗎?
還是真的在叫苦?
別人能以跟李孜省往來而爲榮,而你卻……
到底是太子岳父,且自詡正統儒官,大概是不想與李孜省這樣的佞臣往來吧?
但問題是那位可是李孜省啊,掌管着全天下官員官帽子的存在,在你嘴裡咋就成無賴了呢?
“那老朽……就先告退了。”
孫友恭敬地道。
“你又不老,別總在我面前稱老……咱都是青壯年,以後少不得要享兒女的福。正好,我出門送送你。”
……
……
張府門口。
張巒送走孫友,同時把李孜省和其幕僚龐頃迎進府門,後面跟着一大批李府的僕從,擡着兩口大箱子,大有給張巒送禮的意思。
“李尚書,這是又帶新的貢品來了?”
張巒不明就裡,看了看箱子,忍不住問道。
李孜省頓住腳步,白了張巒一眼,道:“來瞻,這我可要就說你了,你把我當成什麼人了?只能找你辦事才上門嗎?”
言語間很是義正詞嚴。
不料他身旁的龐頃趕緊扯了一把,大概是在提醒他,別裝逼啊……你這趟是沒給張來瞻帶新貢品讓他賣,但你不是要求他給你琉璃鏡麼?
誰說這不是找人辦事?
“拉拉扯扯,成何體統?”
李孜省朝龐頃呼喝一句,隨即又含笑望着張巒,“來瞻,走走走,咱進屋去說話。”
龐頃一臉不爽之色,向張巒解釋:“張先生,您瞧瞧咱道爺,到您這裡就跟到了自個兒家門一般,都輕車熟路了。”
李孜省走在前面,甩下一句話:
“閉上嘴,沒人把你當啞巴。你在外面杵着,不許進來,我要跟來瞻單獨敘話……你在旁邊很礙事,知道嗎?”
本來龐頃都已經準備跟上了,聽到這兒,立即駐足,覺得李孜省是在報復他剛纔胡亂說話和做小動作,只能搖頭,無奈苦笑,隨後又撤出張家門口,到外面馬車旁等候。
……
……
張家正堂。
李孜省與張巒對面而坐。
隨着張府下人把茶水奉上,李孜省煞有介事地拿起茶杯在嘴邊晃悠。
張巒打破沉默,問道:“李尚書,這這是有事?”
“沒事不能來嗎?”
李孜省似乎等的就是這一句,吹了吹茶水錶面的浮沫後,並沒有喝,又將茶盞放了下來,還小心翼翼地蓋上蓋子,這才側頭嗔怪道:“來瞻,你挺會鬧騰啊。咱大明君臣都被你耍得團團轉。”
“啊!?”
張巒一時間很迷惑。
不懂!
他是真的沒聽懂李孜省在說什麼!
李孜省介紹情況:“今日一早,我去宮裡辦事,面聖時,陛下直接提到前兩天皇后壽宴,你幫太子找了一塊大鏡子送去了坤寧宮,對吧?”
“是有這麼回事。”
張巒頷首道,“乃小女派人來家中傳話,說要爲皇后賀壽,讓我這邊準備禮物,我這不就……”
李孜省擡手打斷張巒的話,皺眉道:“我還聽炳坤說,你打算賣黃珊瑚搭送鏡子?”
張巒再次點頭,道:“對,確實如此。畢竟貢品不好賣嘛。”
李孜省氣呼呼地道:“來瞻,你真行啊……你可知,經你這一折騰,現在後宮那些娘娘都快鬧翻天了?!”
“後宮那些娘娘?”
張巒一時間很是迷糊。
剛喝了點兒小酒,其實並沒有多喝,怎麼突然腦子就不夠用了?
後宮裡的妃子與我何干?
你也太會扯了吧!
李孜省卻以爲張巒是在裝糊塗,不悅道:“後宮之事,我本以爲你不懂,但看樣子你門清嘛。
“送禮不送別人,直接送給皇后……還是當着壽宴上那麼多朝廷命婦和後宮娘娘的面,還是太子和太子妃專門送的,你讓那些人見到後能不妒忌嗎?”
張巒尷尬一笑,道:“其實我壓根兒就沒想到這一茬。”
“你敢說你沒想到?”
李孜省直盯盯地看着張巒,道,“我看你這屬於處心積慮,居心叵測啊!”
“李尚書,您可不能這麼說……”
張巒也覺得納悶兒。
今天李孜省看樣子像是來找我辦事的,怎麼聽說話內容卻是專程來聲討我的?看起來他很生氣啊,但爲什麼我卻感受不到他的憤怒呢?
李孜省氣鼓鼓地道:“你不但把後宮諸位娘娘給眼氣得不行,連我家宅都鬧得不安寧。”
張巒更驚訝了:“貴府出什麼事了嗎?”
李孜省瞪着張巒,沒有回答,反而道:“我不管別的,三千兩銀子一塊黃珊瑚,是吧?我買了!”
“啥?”
張巒這次徹底驚訝了。
你李孜省說了半天,結果是上門來求購黃珊瑚的?
“我不讓你吃虧,但你也不能讓我難做。”
李孜省道,“你送別人一塊鏡子,但要送我……”
李孜省扒拉了一下手指頭,發現一隻手彎下去幾根手指頭都不甚合適,最後乾脆一隻手掌伸出來,“五面鏡子,這樣合理吧?”
張巒趕緊把茶碗往李孜省面前推了推,問道:“李尚書,您這是作甚?”
李孜省道:“你當我跟你胡謅八扯呢?五面就五面,一面都不能少……三面我送到宮裡去,兩面用來應付我後宅的女人。
“嘶……靠,想起來了,我曾應允過陛下,先應付娘娘,不顧自己家的……但我後宅不安寧,能爲朝廷好好辦事嗎?
“跟你說話呢,聽到沒?”
“我……我……”
張巒心想,這事我哪兒能隨便答應下來?
要是我兒子沒準備那麼多鏡子,而我輕易應允你,你又跑回去跟皇帝說了,那我豈不是欺君?
“來瞻,我說話急了點兒,咱一邊喝茶一邊說。”
李孜省道,“我這兒也是有難處的……你說這樑芳和韋興倒了,韋眷也被撤了提舉廣州市舶司太監的官職,沒人給陛下搞貢品了,陛下需要點兒好東西,不就全指望我了麼?”
張巒點了點頭,道:“好像,是的……”
“是什麼是?”
李孜省不耐煩地說,“我錯就錯在讓你來負責變賣貢品……我發現你真是個人才啊,你這叫劉備招親人盡皆知,別以爲我不知道你打的是什麼算盤,看起來你去瑞安伯府上兜售黃珊瑚丟人現眼,但你卻成功讓世人知道,你是在替皇室賣貢品,是這意思吧?”
“我……我沒有啊。”
張巒連連擺手,堅決否認,“李尚書,你看我,最近都沒臉出門了,連翰林院和鴻臚寺我都不好意思去應卯。”
“哼!”
李孜省冷哼一聲,道:“我看你就是在家裡偷着樂,等着那些個大怨種上門呢……這不,我就是第一個怨種!”
張巒連忙道:“李尚書,您千萬別這麼說。我就是想把黃珊瑚賣出去,僅此而已,沒想那麼多。”
李孜省嘆了口氣,語重心長道:“其實這宮裡事,跟各家的內院事並無本質區別,都是平常人,都有自己的喜怒哀樂,連陛下和宮裡那些個娘娘也一樣。
“你給皇后送了那麼大一塊鏡子,後宮那些娘娘都吵翻天了,她們得不到,當然會給陛下施壓。
“你說陛下有什麼辦法?只能來找我咯……”
張巒這會兒酒終於醒了,道理聽了一耳朵。
他心裡發出感慨,原來吾兒是這麼算計的,我還以爲他想當然,原來真不是!
“來瞻,你看我都把話說到這份兒上了,那五面鏡子的事……”
李孜省急忙問道。
張巒爲難道:“不是我不肯答應,是我要先問問犬子,就是延齡……這鏡子是他弄出來的,聽說挺費勁兒,萬一搞不出來……”
“咱賢侄人呢?”
李孜省這會兒纔想起,今天旁邊好像是少了個看熱鬧且喜歡插話的小子。
張巒無奈道:“他平時忙,本想讓他好好修習課業,但成天往外跑。可也就是這樣,總能帶回來一些意想不到的好東西。”
李孜省誇獎道:“賢侄是個人才,將來必定是人中龍鳳。那這樣吧,要是搞幾面大點兒的鏡子費勁,就把鏡子切割成小塊……當然也不能太小。總歸三面大點兒的,我送到宮裡去交差,兩面小點兒的,我留着自用。呵呵。”
李孜省聽說是張延齡搞出來的,心裡放心多了。
這說明……張巒並不是從外面蒐羅回來的,貨源一斷就沒了,現在是隻要有時間,就能造出來。
張巒道:“那……這些銀子,李尚書還是帶回去吧。”
李孜省笑道:“你擔心什麼?怕陛下覺得我貪贓枉法?三千兩銀子我還是能拿得出來的,別人是否盡心意我不管,我得好好表示表示。”
……
……
張家兩兄弟回到家時,已經很晚了。
張巒一直守在銀箱子面前,生怕被人搶走他辛勤勞動所得。
“爹,你叫我們啥事?”
張鶴齡覥着臉出現在正堂門前。
張巒看到大兒子跨進門檻來,皺眉問道:“爲父叫你二弟,幾時喚你來的?你這張臉,看見就想胖揍一頓。”
張鶴齡扁嘴道:“爹,你今天吃火藥了?我哪裡得罪你了?哼,我今天爲了家裡的事,忙東忙西,累得我夠嗆,結果剛回來就被你數落……我這臉咋了?今天見到我的人,都說我一表人才。”
張家老大還在那兒掰扯,張延齡終於跟了進來。
“老二,過來瞅瞅。”
張巒招手。
直到張延齡走過去,張巒才把箱子打開。
“啊!”
張鶴齡大叫道,“銀子!白花花的銀子。”
說着就要伸手去拿。
張巒一把將他的手打開,喝道:“別亂碰,這可不是咱們家的銀子……吾兒,此乃李孜省今日親自登門來,送給我的三千兩銀子,說是要買一件黃珊瑚回去,不過要求我搭贈五面鏡子。”
張延齡笑道:“如此說來,這算是做成第一筆生意了?”
張巒嘆道:“給五面,有點虧啊……兒你覺得呢?我當時沒敢答應他,就說回頭找你商議後再說。他表示要把三面大點兒的鏡子送到宮裡,兩面小的留給他內宅的女人。”
“爹,這不公平。”
張鶴齡在旁道,“做生意,不能像李孜省這樣貪得無厭。他一口氣索要五面鏡子,他倒是買五塊那個什麼黃珊瑚啊,結果就買一塊,卻讓別人送他五件,這種明顯是屬於老摳兒的做派……不是說他很有錢嗎?”
張延齡笑着道:“李孜省花錢買黃珊瑚,銀子送到宮裡,黃珊瑚留在自己家中,還白得鏡子,既討好了皇帝,又打點了內宅女人。如此還在皇帝面前留下一個花錢爲君分憂的好名聲……這買賣他乾得很值啊。”
張巒道:“所以你大哥說對了,我應該多找他要銀子?或者再讓他買一件黃珊瑚回去?”
張延齡卻搖頭:“這買賣咱本來就不是爲了賺錢,而是爲了打響名頭,多賣幾千兩銀子難道會進咱自家腰包嗎?”
“那……倒不會。”
張巒細細一想,恍悟道,“也是,賣多賣少都不是咱自己家的,全都會用於充實內庫。不過吾兒啊,爲父是擔心你那邊的鏡子……成本不會很高吧?咱自己搭着東西往裡面填,會不會讓咱們家傾家蕩產啊?”
張鶴齡在旁咧嘴笑道:“爹,這你倒不用擔心,我見過老二造那個什麼鏡子,就是拿點兒東西抹在琉璃上,一會兒工夫就造出來一塊。至於琉璃是怎麼燒的,我倒不知道……但我看那兒有一大堆。”
張巒道:“吾兒,那東西……真沒多少成本?”
“成本並不大。”
張延齡道,“但專利費用極貴,好在是咱自家的東西,全天下沒第二號人家能造,這人力和技術成本不可估量。”
“那就虧大了……”
張巒惋惜道。
張延齡笑道:“不過咱本來就是爲太子謀事,這點兒小虧還是吃得起的。再則說了,回頭真賣完了貢品,搭售結束,別人還想要……那咱不就可以在民間售賣了麼?”
張巒一聽,瞬間又被兒子的話左右了情緒,驚喜地道:“所言甚是。名聲打開了,都屬於貢品了,宮裡娘娘都不曾擁有的東西,那得賣多少銀子?可是……”
張鶴齡道:“爹,你都說會發財,就別說什麼可是了……老二,你先說說咱們家能賺多少錢吧!”
張巒破口大罵:“你個孽障,先閉嘴。爲父還沒把話說完呢……吾兒,你說這東西敢賣嗎?畢竟是給陛下的貢品,隨便就賣的話,會不會出問題?”
“又不是現在就要賣。”
張延齡笑道,“只要專利掌握在手裡,咱可以等過個一年半載再拿出去賣,那時候宮裡非但不會阻止咱做買賣,或還會在背後幫扶一把呢。”
“好好好,你能造出來就行,你準備好五面鏡子,不用太大的……我覺得這事做得太虧了,你隨便準備一下,回頭我就給李孜省送去。”
張巒說到這裡,兀自有些氣惱,“每次都來咱們家蹭飯,這回我趁機到他府上吃夠本。哼,一準兒把他吃窮!”
張鶴齡道:“人家請你也不少……唉,你們每次去赴宴都不帶我,我都快煩死了……”
張巒彷彿沒聽到一般,道:“吾兒,幾時能備好貨?”
“明天吧。”張延齡道。
“行。”
張巒一聽,心裡頓時有底了。
張鶴齡在旁皺眉道:“爹,你現在稱吾兒,就只是叫老二了,是嗎?難道我不是你兒子啊?”
可惜老父親仍舊對他的話充耳不聞,已經去門口招呼人進來擡箱子了。
張鶴齡又走到弟弟面前,奇怪地問道:“爹他聾了嗎?”
張延齡湊過去,小聲道:“大哥,你看爹最近因爲一些事煩擾,很想找個地方發泄,要是你總在他面前晃悠,引起他注意,棍子或許就糊到你身上來了。”
“嚇唬誰啊你?”
張鶴齡一副不相信的模樣。
張延齡問道:“你看爹今天送走李孜省後,就在這裡守着別人家的銀子,還惴惴不安,你覺得他心情會好嗎?
“爹發起脾氣來,會跟咱當兒子的講道理?”
張鶴齡這才恍然:“原來是這樣。難怪,當老子的確實都不講理,就好像我要揍那羣馬屁蟲,也不會跟他們講道理一樣。想揍就揍,不用理會誰。”
“嗯,大哥你覺悟了。”
張延齡點頭嘉許。
“那我還是離爹遠點兒,別莫名其妙挨一頓揍。今天去吃飯那地方很不錯啊,下次再過去,就是有點兒貴,你出門記得多帶點銀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