幹清宮內。
朱見深一大早拖着疲憊的身軀回到幹清宮內殿,坐在軟塌邊,手撐着雙腿,面如金紙,氣喘吁吁。
覃昌捧着奏疏進來,見此狀況,不由涌現幾分迴避之色,卻又趕緊關切地問道:“陛下,您龍體可還好?”
“沒事。”
朱見深長吁一口氣道,“就是多走了幾步路,氣息不勻而已。就算病了,總歸還是要活動一下的,不然骨頭都要生鏽了。對了,你來得正好,我有話要問你。”
覃昌連忙湊過頭去聽取訓示。
朱見深問道:“前日坤寧宮內,到底是怎麼個情況?”
覃昌不解地問道:“前日乃皇后壽誕,坤寧宮那邊有命婦入宮慶賀,陛下您還親自送了禮物……不知陛下問的是哪件事?”
“聽說,坤寧宮賀壽時,太子和太子妃也去了?”
朱見深感興趣地問道。
“這個……”
覃昌遲疑道,“似乎是去了。”
朱見深繼續問:“那賀壽時,他們也送禮了?據說是送了一方琉璃鏡,挺大的一面,還被皇后拿來擺在顯眼的地方,讓六宮諸位愛妃都看到了?”
覃昌一聽,竟然還有這種事?
別人不知道,覃昌最近經常出入幹清宮,當然知道皇帝對手上那塊從太后處討來的琉璃鏡有多愛惜。
也不是說皇帝喜歡臭美。
概因皇帝重病纏身,又很怕死,沒事就喜歡對着鏡子研究自己的眼白,普通的銅鏡因爲泛黃的關係,根本無法觀察得細緻入微,只有這種琉璃鏡管用。
結果現在有人說,皇后那邊有一塊很大的鏡子,還是太子夫婦送的!?
覃昌慌張地道:“奴……奴婢也不知,可能要問問旁人。”
“那你趕緊去問。”
朱見深一擺手道,“朕也覺得納悶兒,昨日上午就有愛妃跟朕提什麼琉璃鏡,昨夜邵妃更是跟我哭訴,說是如今她被人欺壓,旁人都笑話她云云,一問才知道是因爲一方琉璃鏡所引發的效果。嗨,瞧這事兒鬧的。”
覃昌猶豫地問道:“那……真要是太子送的,應該如何?”
“呃?”
朱見深瞬間被問住了。
皇后拿鏡子在那兒顯擺,很多人都看到了,以至於後宮嬪妃都很眼氣。
現在邵妃因爲是四皇子、五皇子和八皇子的親生母親,又深得皇帝寵愛,還掌管六宮大權,見風頭都被皇后搶去,以至於……
皇帝的後宮竟然因爲一件琉璃鏡而爭風吃醋起來!
覃昌道:“是否應該……讓太子……再準備幾面鏡子?”
“嘖嘖。”
朱見深感慨了一聲,然後問道,“想來那東西應該不是出自太子之手吧?”
覃昌想了想,點頭:“太子深居東宮,的確不可能……”
朱見深揚了揚下巴,道:“伱先查查究竟是怎麼回事,朕實在搞不清楚狀況……還有這些女人也是,見到別人有什麼,也不顧自身條件,就盲目追求,這不是讓朕爲難嗎?”
君臣正說着話,韋泰從外邊進來,恭敬地道:“陛下,李仙師在外求見。”
“李卿來了?讓他進殿來吧。我正好有事問他。”
朱見深吩咐。
“是。”
韋泰馬上出去傳話。
……
……
李孜省出現在幹清宮內殿,手上拿着一份新委任官員的名單。
“李卿,這已是第三批了吧?”
朱見深只是草草看完便問道。
“是。”
李孜省正色作答,“除此之外,就還剩最後一批了。”
朱見深卻沒有繼續這個話題,將手裡的任命名單合上,轉而問道:“李卿,你知道何爲琉璃鏡嗎?”
李孜省一怔。
因爲有了之前龐頃跟他打的預防針,他大概能猜到皇帝這邊遇到什麼情況了。
“回陛下,臣見過,不就是您之前手上常擺弄的那個圓鏡嗎?據說乃琉璃所制,人照上去無比清晰……”
李孜省恭敬地回答。
朱見深隨即招招手,讓人把他的琉璃鏡拿了過來。
朱見深一邊把玩,一邊問道:“你說這東西,從何而來?”
李孜省謹慎地道:“似自民間所得。”
“那就是坊間有這玩意兒,是吧?”朱見深道,“也不瞞你說,最近朕爲此頭疼無比,你幫朕搞幾面回來吧。”
李孜省一聽,心說呀哈,這事可真新鮮。
我家後宅正因這該死的鏡子鬧得雞犬不寧,原來陛下您跟我相同的遭遇呢?
朱見深見李孜省神色有些遲疑,不由問道:“怎麼,有難處嗎?”
李孜省道:“並無難處。臣只是想到,頭兩日家中女眷入宮參加坤寧宮皇后娘娘的壽誕宴,回去後……也不時在臣耳邊提那琉璃鏡,言語間頗爲羨慕,還想擁有一面類似的,讓臣這兩日有些……焦頭爛額,都不敢回府去了。”
朱見深笑着問道:“竟有這種事?”
李孜省無奈道:“臣也正爲此發愁,不過臣已知曉其乃何人所送,正準備……上門去與他說說。”
“哈哈,李卿啊,都是男人,這後院之事想來也大致相當。”朱見深好似感覺跟李孜省同病相憐,笑着寬慰,“放平和心,能找到解決辦法就算是好的。啊對了,李卿,這琉璃鏡乃何人所造啊?”
李孜省道:“誰造的臣不知,但臣知曉,乃鴻臚寺卿張來瞻所獻。”
“哦?”
朱見深有些詫異,“怎麼又是他?”
“唉!陛下,您手上那一面,應該也是他給的,要不臣也幫您弄塊更大的回來?”李孜省試探地問道。
“這……”
朱見深望着手上的鏡子,神色間有些猶豫,“自古爲君者,直接跟臣下討要東西,這真的好嗎?”
李孜省笑道:“臣會讓他主動來獻,只需對他多加暗示便可。”
“還是李卿你有辦法。”
朱見深道,“那這件事朕就交給你處理了。儘快……儘量多討幾塊回來,最好是一般大小的,這樣纔沒有好壞之分。朕這後宮啊,亂得很,一個個都盯着呢,朕送了這個不送那個,送大的或者送小的……都不好。”
李孜省感同身受一般,笑着道:“臣的後院也是這樣,不過臣這邊可以先等等,先滿足後宮娘娘們的需求再說。”
朱見深聞言,有了幾分欣悅之色,點頭讚許:“那一切就交給你了。”
……
……
有了爲皇帝搞鏡子之事,李孜省上報的官員名單順利獲批。
當他從幹清宮出來時,臉上掛着的笑容快速隱去,嘴上罵罵咧咧,既在罵張巒,又忍不住想跑去問問這傢伙到底是啥情況,且現在他還是奉皇命前去找張巒。
“終於他孃的不用走後門了,跟個做賊的一般。”
出了宮門,李孜省看到龐頃,忍不住說了一句。
龐頃好奇地問道:“道爺,您在說啥?地方上報官員名單陛下都批准了嗎?很多人在翹首以盼呢……這不,敝人也等着拿到第一手消息好跟他們回稟。”
李孜省將名單直接丟給龐頃,不耐煩地道:“你與他們說,一個不落,陛下全批了。”
“我靠,道爺,您可真牛啊,先前兩批,陛下和吏部還挑出來不少毛病,將不少德不配位的傢伙給涮了下去,這次怎就……”
龐頃覺得非常不可思議。
因爲這次報上去的官員非常多,且很多都是收了銀子才委命的官職,其參差不齊的程度,比上兩次可嚴重許多。
這哪裡是上報地方官員名單?
根本就是地方貪官名冊!
將來按照名字從上面抓人,有一個算一個,千刀萬剮都不爲過。
“還不是因爲那倒黴的鏡子?”李孜省惱火地道。
“什麼?”
龐頃一臉不解的神色,問道,“您是說……張半仙府上提供的鏡子?”
李孜省道:“我今日面聖,你猜陛下怎麼跟我說的?陛下說,這兩天後宮嬪妃也在鬧騰呢,連邵妃都不安生。”
“……”
龐頃瞪大雙眼,顯得很無語。
“皇后在壽宴上,把那面鏡子擺在了最顯眼的位置上,不但入宮的命婦看到了,連後宮的娘娘們也都瞧見了。
“這宮裡最忌諱的就是她有我無,何況王皇后一向不得寵,你說那些得寵的后妃能不跟陛下鬧嗎?”
龐頃啞然失笑。
李孜省沒好氣地道:“笑笑笑,就知道在那兒瞧熱鬧,感情你後院沒這煩惱,幸災樂禍是吧?”
龐頃笑着說道:“要是敝人也帶一兩面琉璃鏡回去,管保家中內宅能夠安寧。都跟宮裡的娘娘一個待遇,那還不是……”
“你且慢。”
李孜省趕緊提醒,“我這邊還沒有呢,你就想着自家後宅?我要先把陛下那邊打點清楚才行!
“這張來瞻,他把君臣家內宅鬧得雞犬不寧,是爲哪般?不就讓他賣個貢品嗎?我怎麼感覺……我自己造了一條大船,把張來瞻拉上,他卻一腳把我給踹下水去了呢?”
龐頃道:“道爺,有一點您沒說錯,這麻煩是您自找的。”
被李孜省瞪了一眼,龐頃就不說話了。
“汝學呢?”
李孜省正要上馬車,突然想到個故人,不由好奇地問道,“最近怎沒見到他人影?”
龐頃道:“沈經歷最近天天都去銀臺司應卯,是您自己許久未踏足銀臺司公廨大門了吧?”
“呃……這倒是。”
李孜省有些慚愧,搖頭道,“說起來,汝學他也是個實誠人,哎呀……這次咋就沒給他升官呢?”
龐頃笑道:“道爺,您最近跟張半仙往來,還需要有人給您居中引介?您不都直接登門去了嗎?現在還有人家沈經歷什麼事?”
“唉!”
李孜省嘆息了一聲,然後作自我檢討,“做人不能沒良心,這樣吧,你給我送點兒東西去汝學府上,最好貴重些,你自己拿捏。總歸我不能讓人覺得我這是小媳婦娶進門,就把媒人丟過牆去了。”
“哈哈。”
龐頃咧嘴直樂。
心說你這比喻還真是巧妙。
原來張來瞻在你眼裡就是小媳婦兒上花轎,有了張來瞻,你那些美人兒都可以拋諸腦後了,是吧?
“杵在那裡就跟個木頭樁子一般作甚?走了走了,去找來瞻,我要與他討要鏡子……連陛下都說是討,我看陛下爲了後宮那些娘娘,也是落下老臉,跟我一樣啊。”
……
……
朱見深當天上午就去向周太后請安了。
不料剛進到清寧宮大門,就見到擺在大殿中央那偌大的櫃子,尤其是櫃子上安裝的全身鏡,瞅一眼他就挪不開眼了。
“皇兒啊,你這是在瞅啥呢?”
周太后捏着佛珠出來,見到兒子一直在看擺放在那裡的櫃子,不由好奇地問道。
朱見深面色多少有些尷尬,卻還是恭敬回道:“母后,兒在看那櫃子,爲何要擺在這裡?多突兀啊?”
周太后隨意道:“擺在顯眼的地方好啊,說不定能驅邪……”
“驅邪?”
朱見深皺眉。
心說,老母親您這出發點還真是奇特。
周太后好似指桑罵槐一般道:“我擺個鏡子在這裡,要是有什麼披頭散髮的惡鬼進來,從鏡子看到自己那狼狽樣,保證能嚇得她灰溜溜逃走。”
朱見深聽到後不由翻了個白眼。
好傢伙,你這是罵人不帶髒字啊。
你直接報你已死兒媳婦萬貞兒的名字不更好?
不過朱見深老早就知道自家老孃看萬貴妃不順眼,已是見怪不怪。
“兒啊,你不是喜歡鏡子嗎?爲娘擺在這裡,其實也是想,你要是來了,方便直接送給你。”
周太后眼睛裡閃動着異樣的光彩,擺擺手道,“找來人搬走吧。”
朱見深一聽,心說還有這種好事?
老孃你真是體諒我這個做兒子的。
正要出言感謝,突然想到,哎呀不對,老孃多半是在試探自己。
我拿這麼大一塊鏡子回去,自己用也就罷了,要是送給邵妃,老孃還不把鼻子給氣歪了?
下次老孃再拿鏡子開涮,估計就是說讓那女人來請安的時候照照自己之類的話了。
朱見深收起激動的心情,急忙拒絕:“母后,兒只是用一方小鏡子照照自己的雙目,能看到病情變化便可。這鏡子,還是留在您這裡最好,您平時做一些穿戴,也好有個比對。”
“還是吾兒孝順啊。”
周太后聽到這裡,臉上掛着滿意的笑容。
朱見深心說,幸好你兒子我知道你的性格如何。
不然還真落進你圈套中去了。
周太后道:“皇兒,你平常都不待見太子,現在如何?看看太子有多孝順,哀家在他面前隨便說一句話,他就能一直記在心裡。你以前總說他懦弱不會辦事,但我看他現在很成熟,做什麼事都有分寸。”
“嗯。”
朱見深應了一聲,心裡卻在想,爲啥我那個掛名妻子都有半身鏡,你這裡還有一面更大的全身鏡,唯獨他老父親這兒啥都沒有?
還說他孝順?
有分寸?
他此舉分明是把他老父親我架在火上烤啊,也不想想他那些母妃爲這東西,能不爭風吃醋嗎?
“你們父子倆,就該多接觸,減少誤會。皇兒,留下來用午膳吧,爲娘正好跟你多說說話。”
周太后道。
朱見深立即道:“母后,兒這裡還有一些朝務要處置,恕不能留下陪您,請多見諒。”
周太后聽出來兒子心中是有意見,不爲己甚,笑着點了點頭:“去吧。記得多出來走走,看你最近氣色好多了。”
……
……
朱見深出了清寧宮,馬上讓人把韋泰叫來。
“陛下。”
韋泰一臉不解之色。
朱見深問道:“太子平常跟宮外人往來頻繁嗎?”
韋泰一怔,皇帝這是知道了什麼事?
爲啥……我什麼都不清楚呢?
韋泰謹慎地回答:“以奴婢所知,太子平常並不與宮外人往來,只是偶爾東宮侍從會去太子妃府上走一趟,多爲取話本,偶爾也取一些日常用品。”
朱見深本想借機發難,訓斥太子一頓什麼的,聽到這裡,不由愣住了。
心說,我靠,這太子小夫妻倆忙來忙去,感情是在爲朕忙活?
“陛下,請您示下。”
韋泰拱手道。
“行了,不用了。”
朱見深頓覺老臉掛不住,一擺手,“下去吧。有事朕會再叫你。”
皇帝心中邪火,迅速消弭於無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