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外。
李府別院,入夜後院子裡便燈火通明。
典型的江南園林的格局,整個院子都圍繞着一個湖泊而建。此時院中最大的一處亭臺前,身材婀娜長相秀麗的丫鬟們來來去去,把酒菜和瓜果點心等接連不斷地送來,三張桌子上已擺滿琳琅滿目的吃食。
李孜省懶散地把腿搭在面前的椅子上,左右各有一名女子爲他捶腿,身後還有女子給他捏肩,好不逍遙自在。
張巒這邊則素雅多了。
除了面前的酒菜外,旁邊立着兩名拿着酒壺幫忙倒酒的少女,每一個都是能讓張巒看入迷的絕色佳人。
亭臺對面,湖泊邊建有一個氣派的戲臺,十幾盞燈籠把戲臺周圍照得透亮,此時戲臺上正在唱戲,乃南戲班子在表演。
由於距離稍微有點遠,張巒聽不清唱的是什麼,此時他的注意力並不在戲臺上,而在桌對面的李孜省身上。
他正等着李孜省授意,比如說今晚的美女怎麼分配之類的……別的不行,至少斟酒的兩個我得帶走吧?
就在張巒胡思亂想時,李孜省發話了。
“你們先退下。”
李孜省的話,讓張巒多少有些摸不着頭腦。
你以這些鶯鶯燕燕招待我,纔不過喝了幾杯,就把人屏退,這算啥意思?
要說事,你讓她們在旁邊站着,那也什麼都不影響啊。
“來瞻,你可知我爲何把你請到這裡來?”
李孜省說話間,把鞋子重新穿上,坐直身體望向張巒。
張巒略顯尷尬:“不知……莫不是還有天機等事,要與我商議?”
李孜省道:“天機那等事要看時運,你提得已夠多了……就算陛下不說,咱也不能總是去窺探吧?免得遭來天譴!
“我是這麼想的,你看你在寫話本這件事上很在行,寫出來的東西,陛下稱頌有加,就不知道你在編戲方面,有沒有什麼獨到見解?”
“這……”
張巒有點懵。
他終於明白,爲什麼今天李孜省不灌他酒,也是知道他酒量不行,故意只跟他淺酌幾杯,就停下來讓他多吃菜,吃瓜果點心,還一再提醒他注意戲臺上表演的內容。
李孜省笑道:“陛下最近用了你的藥方,龍精虎猛,但現今的宮廷,誰受寵也無法跟先前的萬娘娘相比。想讓陛下暫時拋卻失去愛妃之痛,唯獨只有……寄情於他處。
“貿然送美女入宮,手段太過淺顯直白,望之生厭,衆口鑠金之下,反倒無從見效,但若只是送個戲班,平常唱戲給陛下解悶,屆時再發生點兒什麼……不就顯得有新意了嗎?”
李孜省對張巒抱有極大的期許,似在等張巒給他提供獻媚邀寵的機會。
張巒坐在那兒,神色間顯得很猶豫。
李孜省問道:“莫不是此事甚難?”
“啊?”
張巒愣了一下,隨即笑了笑,非常自信地道,“在下可以一試。”
顯然張巒也知道,眼下拒絕李孜省並不難,李孜省也不可能因爲這件事苦苦糾纏他,或是讓二人的同盟合作關係就此終止。
只是……
若貿然回絕,那今晚的豔遇就沒戲了,只有彰顯自己的本事,能圓滿完成李孜省的託請,才能抱得美人入眠。
至於來日是否真的能把差事完成,那就要看自己兒子有沒有那本事了。
李孜省聞言笑道:“就說來瞻你無所不能,說是曠世之才也絲毫不爲過,上知天文下曉地理,博古通今可說是國士之才,將來大明需要你這般的大才匡扶社稷……來瞻啊,我是相當看好你的!”
“過譽了,過譽了。”
張巒面色多少有些掛不住。
以前可以正大光明說,自己是爲了家庭興衰榮辱,不得不讓兒子出面。但今天,明顯是爲了自己的幸福大計才讓兒子出頭。
他也在想,我這樣幫李孜省,到底有啥好處?
要是讓吾兒把一些戲本交給太子,讓太子找人排戲,那才叫有意義。
“來瞻,你是有何顧慮嗎?還是說,你想把這個機會留給太子?”
李孜省笑了笑,道,“你我之間,無須隱瞞。我這麼說吧,若沒有你在,我是否幫太子兩說,但正因爲有了你,我是鐵定站在太子一邊,絕無虛言。”
“是嗎?”
張巒很尷尬。
不想連自己內心那點小九九,都被李孜省給看透了。
“太子畢竟年少,有些事他把握不住,就好像給陛下送戲班送女人這件事,你覺得太子有能力做嗎?”
李孜省爲了打消張巒的顧慮,也是煞費苦心。
張巒點頭道:“李侍郎真是思慮周全,此事由太子做確實不合適。”
“你還稱呼我李侍郎,我現在都不是侍郎了。”
李孜省佯怒道。
“那應該稱呼您李尚書……”
張巒急忙改口。
李孜省笑着擺擺手:“你誤會了,我現在被卸掉職務,升尚書只是陛下一說,具體是否能成,還得看最近的表現……我這不就找你了嗎?”
“哦,哦。”
張巒點頭應和。
“公開場合,我自然要做好,尤其是皇太后上徽號之事,我得把上上下下都打點清楚。但私下裡,也得儘儘心意!”
李孜省掰扯着自己的爲官之道,“這麼說吧,在陛下身邊做事,得隨時小心,沒有哪件事是可以掉以輕心。看似我是在邀寵,但實際上這都是近臣不得不爲之事……唉,若是你到了我這位置,就明白我的難處了。”
張巒拱手道:“李大人您辛苦了。”
李孜省笑道:“辛苦什麼?這些都是有回報的……來人來人,怎麼讓退下,就連影都不見了?來瞻,今天這些女子,都是他人送我的,你看上的只管說,選一兩個你覺得最好的,自行帶走便是。”
“君子豈能……奪人所好?”
張巒嚥了口唾沫,但他還是有那賊心卻沒賊膽。
在李孜省這裡光顧一下就行,真要把人帶回去,麻煩可少不了。
李孜省笑道:“那你先選,把院子的女人都叫過來,挨個給本老爺這位至交瞧瞧,醜媳婦還要見公婆呢,藏掖着作甚?以後迎來送往之事,少不得做。”
此時的張巒迅即意識到,這院子設立得很不簡單。
除了給皇帝選美女,也是李孜省用來籠絡身邊人的場所,他好似突然明白了爲什麼近些年來李孜省能屹立不倒,心中暗歎,這手段還真是花樣繁多,這院子要是我的,那我豈不是……樂不思蜀?
……
……
翌日一早。
天剛矇矇亮,張巒就回到家中,留在院中等着。
見到張延齡出來洗漱,他走過去一把拉着兒子就往正堂那邊拖:“放下手上的活,爲父有事與你細說。”
張延齡問道:“爹怎回來得這麼早?不是說今天直接去衙門麼?”
“爲父去了翰林院也沒事做,讓我去那兒寫話本,我能寫出什麼來?”張巒說話間已把兒子拉到正堂門前。
還沒進屋,張巒就把李孜省請託他寫戲本之事,大致跟兒子說了。
張延齡道:“他倒是有見識和手段,上好下甚,李孜省正是要投當今天子所好。”
“爲父知道,他要獻的是女人,但戲本也很重要。”張巒道,“光靠女子,哪能吸引陛下的注意力?天家的心思,太難揣測了。”
張延齡笑道:“所以……爹您是覺得我能揣測皇帝喜歡什麼?”
“這不是請你寫戲本嗎?我一想,戲本跟話本也差不了多少,大不了就把《西遊記》和《儒林外史》編了戲本,給送進宮去得了。”
張巒出着他自以爲的高招,卻不知是餿主意。
張延齡擺手道:“行了,爹,我知道有這件事,會幫你辦妥當,您儘管放心吧。”
“真行嗎?”
張巒好似放下心頭大石一般。
張延齡笑着打趣:“爹您昨夜應該忙壞了吧?都回來了,還是趕緊回房休整休整爲好,翰林院那邊晚點去,應該沒人留意。”
“你小子,就知道拿爲父尋開心,不過有你小子這番話,爲父心中也就踏實了。”
張巒一副心情舒暢的模樣。
張延齡道:“不過爹,寫戲本跟寫說本不一樣,可能我需要親自見一見那些戲子,從中選出一些會唱戲的出來,從他們的嗓音和功夫上做一些文章,擇優選拔,姿色什麼的反倒是次要的。
“如果爹您覺得可行的話,回頭您就跟李孜省說,把他的人調到咱家的院子,我親自指點。”
“你親自出馬?”
張巒面色多少有些猶豫,卻還是出言提醒,“兒啊,你想親自操辦這件事,爲父沒意見,但你要考慮清楚,那些都是李孜省準備獻給陛下的女人,一水的江南美女,此前還從沒人碰過……讓他把人送過來,他能放心嗎?”
張延齡聳聳肩道:“他請我們幫忙,還這麼多顧慮?再說了,我只是看看,又不做什麼,他擔心個啥?”
“這……行吧,我去與他說,早知道編戲這麼麻煩的話,或許我就不應承他了。”
張巒說着,瞅了兒子一眼,發現兒子小眼神裡滿是促狹,立即不好意思再去對視,只能把頭調向別處,口中呢喃,“昨晚是挺累的,喝完解酒茶,咱補個回籠覺去。”
……
……
文華殿。
這天上午結束授課後,衆東宮講官就要出宮,今兒下午並沒有他們授課任務,且接下來幾天都是休沐日。
對他們而言,春講的第一階段已經宣告結束。
朱祐樘作爲學生,對衆先生行了感謝禮,他特地走到謝遷面前,想聽聽謝遷對自己這段時間課業的總結。
謝遷笑道:“太子近來進步很大,本以爲太子成家立室後會耽誤課業,未曾想太子仍能做到勤奮好學,比預期早數日完成課業。
“接下來幾日,太子應當多研讀四書,將幾篇佈置的題目,寫好對應的文章,等微臣回來後爲您點校。”
朱祐樘恭謹地道:“還是諸位先生教得好,再就是內子平常也多提點和督促我,在這裡先對謝先生表示感謝。”
“太子妃她……”
謝遷沒想到,太子在這個時候居然也把太子妃掛在嘴上。
朱祐樘笑眯眯道:“謝先生,您還記得,先前我給您看的那首詞嗎?”
謝遷突然想到什麼,先是環顧四周,發現旁人都已經出了文華殿,沒人留意這邊後,他才一臉認真地說道:
“臣先前曾找人看過那幾闕詞,寫得可謂是工整異常,華麗但又不流於表面,絕對是堪稱經典的名篇,不知是出自哪位高人之手?如今可在京師內?”
作爲文人,雖然東宮講官不是以舞文弄墨而著稱,但他們中有不少詩詞名家。
但以謝遷所見,那詞真非一般人能寫得出來。
別說是名噪一時,就說在大明獨樹一幟,甚至留芳千古,也並不難。
可就是這樣的人,寫出來的詞,竟落到太子之手,而文壇卻並未察覺乃何人所作,實在是稀奇。
朱祐樘笑道:“乃內子所寫。”
“咳咳咳……”
饒是謝遷知道詞作者可能就在太子周圍人中間,但也沒想到會是這麼個光聽上去就覺得荒誕不經的答案。
“謝先生,您沒事吧?”
朱祐樘說到這兒,臉上帶着無盡的遐想,幸福感油然而生,“我與內子通信很長時間,也是到後來選妃時才知曉寫詞之人就是她,以她的才華,大概能與自古以來稱絕文壇的李易安、薛洪度、謝令姜等女詩詞大家相提並論了。”
“嗯。”
謝遷無奈點頭。
這評價倒也沒錯。
“謝先生,您覺得,她寫得好嗎?”
朱祐樘似乎很想聽別人對妻子詩詞的評價。
謝遷道:“經太子這一說,臣想來,哪些詞還真是極盡婉約之風,不過其中又有豪氣干雲,頗有幾分男兒風骨……或許是……皇太子妃巾幗不讓鬚眉吧。”
說到底,謝遷乃當今詩詞鑑賞界的扛把子。
雖然那些詞讀起來都是婉約閨中的風格,但其中明顯有男子假託女子口風所寫的意味在裡邊。
但太子說那就是太子妃所寫,謝遷也只能認下來,因爲他也找不到問題的答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