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殺雞儆猴

竺無漏沒有死,但徐佑瞧着他的樣子,或許他會覺得自己還不如死去。

右眼被挖去,左手被砍掉,右腳齊腳踝而斷,俊俏的臉蛋上滿布刀痕,顯得猙獰可怖,可偏偏身上的衣服還是那麼如雪般白淨的僧袍,只是這時穿在身上,彷彿地獄裡的惡鬼披上了聖潔的佛衣,怎麼看怎麼覺得恐怖,估計從此後,再不會有人願意稱他爲雪僧。

徐佑只看了竺無漏一眼就移開了視線,心裡想着都明玉的用意。先是竺法言的人頭,然後是竺無漏人不人、鬼不鬼的模樣,

這是警告?

殺雞儆猴麼?

身爲俘虜,要有俘虜的覺悟,都明玉說過要禮送他出城,這可能不是假話,但禮送的前提,必須是徐佑滿足他提出來的某些條件,或者說,像竺無漏一樣,讓自個看上去很有利用價值。

只有具備利用價值的人才會得到相應的禮遇,這點,徐佑一直很清楚。都明玉應該想讓他做什麼事,聽話去做,或許會有生機,不聽話,大德寺的和尚就是前車之鑑。

都明玉饒有興致的打量着徐佑的神色,突然道:“七郎可是覺得我下手太殘忍了些?”

徐佑當然不是講究以德報怨的聖母,有仇報仇,理所當然,竺無漏直接或間接害的高惠一家四口死於非命,死一萬次都不足惜,但死則死矣,何苦這樣折磨他取樂呢?

“祭酒做事,自有深意,我不敢置喙!”

都明玉擡起頭,望着湖心亭亭玉立的荷花,道:“我答應過高惠,要手刃竺無漏爲他全家雪恨。不過,竺無漏對我還有用處,只好先留他一命,但說過的話,不能失言,所以取點彩頭以告慰高惠在天之靈。”

徐佑靜靜的聽着,沒有做聲!

“當然,我也不瞞你,竺無漏馬上就要被帶去遊街,先是錢塘,然後去諸暨、上虞、餘姚等地。今後每打下一塊地盤,都要拉着他去遊街示衆。我要讓那些首鼠兩端,明裡暗裡傾向佛門的人瞧瞧,連他們的佛子都成了這幅模樣,看誰今後還有膽量忤逆天師,信奉邪神!”

變態!

這事辦的是夠變態,但徐佑無話可說。宗 教之間的戰爭,本來就比世俗之戰更加的殘酷和血腥,以前那個時空裡發生的三武 滅佛,幾乎將佛門屠戮殆盡,而佛門得勢的時候,道門也總是被打壓消弱,好幾次差點難以翻身。

這年頭爭點香火不容易,誰對誰錯,誰能說得清呢?

竺無漏跪在地上,因爲身體的殘缺,難以掌握平衡,斜斜的歪向一側,只好用右手撐着地面,僅留的一隻眼睛沒了往日閃爍的神光,卻還是死死的盯着都明玉,過了許久才慢慢移動到徐佑身上。

驚訝、疑惑、憤恨和難以遮掩的羞慚與不甘,徐佑很難想象會從一個人的眼睛裡看到這麼多的情緒,那個曾經高居蓮座之上,微笑着對蒼生說法的雪僧終究不能免俗,當處於絕對的逆境時,從容、淡然、捨得和放下都不過是迷惑信徒的說辭而已,他並不是佛子,只是一個有野心、有yuwang、有恩怨情仇、有喜怒哀樂的普通人。

人之初,性本惡,雪白的僧袍,可以遮掩一時的醜陋,卻還是遮掩不了一世!

顯然,很恨屋及烏,竺無漏把徐佑當成了都明玉的同夥。徐佑雖然不懼,但也沒打算背這個黑鍋,聳了聳肩,道:“我是都祭酒的俘虜,跟竺法師沒什麼區別。”

竺無漏再次把視線移向都明玉,毫不遮掩眼眸裡的恨意。都明玉渾不在乎,目光上下游弋,彷彿在欣賞一件由他親手雕刻的藝術品,精緻、美麗、無暇,道:“七郎,知道我爲什麼我只取他一隻眼睛,一隻手,一隻腳嗎?”

他不等徐佑回答,脣角上翹,眉眼間透着說不出的滿足,道:“若兩目盡去,他如何看到那些曾對他俯首膜拜的人們是怎麼厭棄他?若兩手盡去,他又如何親手寫下控訴佛門荒淫無道的文章給世人拜讀……”

徐佑對都明玉越來越忌憚,因爲瘋子不按套路出牌,誰也不知道他下一刻會發什麼瘋,見他的眼神掃過來,無奈做起捧哏的角色,道:“那……雙腳呢?”

“雙腳盡去,他就要跌坐不起。不知道的人,還以爲竺法師仍端坐在蓮臺上精修呢。不如讓他跛腳踽行,走起路來一步三搖,東倒西歪,豈不有趣?”

殺人不過頭點地,古往今來,可見過暴戾之君能長久的嗎?都明玉要用竺無漏的肉身震懾三吳所有的敵人,可如此折辱,會不會激起別人同仇敵愾之心,從而起到逆反效果呢?

徐佑不贊同都明玉的做法,可也知道都明玉沒打算將揚州經營成百年基業,對他來說,只需要幾個月的時間把從金陵來的中軍拖住就可以了,民心對他而言不重要,所以不需要考慮那麼多。

“我不會讓你如願的……”

竺無漏竟然說的出話,徐佑本以爲他的舌頭也被拔了去,只是平時悅耳溫和的嗓音變成了淒厲的低嚎。前世裡徐佑曾和朋友去打獵,被套住腿的野狼就是發出這樣絕望又不甘的低沉的嘶吼。

可是,到了這時,嚎叫又有什麼用呢?

“不會麼?”

都明玉笑着搖搖頭,轉頭對徐佑道:“七郎要不要跟我打個賭,我賭用不了七日,竺無漏就會像只狗一樣對着我搖尾乞憐,無論讓他做什麼事都會心甘情願?”

徐佑眼瞼低垂,似有不忍,道:“祭酒是莊家,怎麼賭都是贏,何苦佔我的便宜?竺法師是聰明人,祭酒曉之以情,自然會得到想要的東西!刑罰太過,有傷天和,望祭酒三思。”

都明玉臉上的笑容驟然消失,凝視徐佑良久,揮了揮手,讓手下帶走竺無漏,道:“七郎心軟了?”

徐佑跟竺無漏又沒交情,自顧不暇的時候哪裡有閒心去擔憂別人,只不過他故意表現出一點婦人之仁,讓都明玉自以爲能夠看破他的內心,抓住他的軟肋,然後利用他的弱點達到控制他的目的。

每個人都有弱點,徐佑也不例外,與其讓敵人來發現並加以利用,不如示敵以弱,乾脆利落的送他一個現成的。通過都明玉剛纔的種種表現,徐佑發現他喜歡的不是操控身體,而是操控人心,所以瞧到別人的心口上掀開了一道縫,就像鑽洞的泥鰍一樣,非得鑽進去看個明白。

不過,這個人實在太聰明瞭,不會那麼容易上當,所以要潛移默化,先給他點甜頭做引子,一步步來。

“兔死狐悲,難免慼慼!”

“不一樣的,七郎跟竺無漏不同……”

“確實不同,他畢竟是佛子!”

“佛子?狗佛子!”都明玉這樣典則俊雅的人,竟也會罵髒話,讓徐佑爲之側目,道:“不過是竺道融推出來的傀儡而已,如何能夠跟七郎相提並論?”

徐佑到現在還沒搞清楚都明玉對他另眼相看的原因,論才華樣貌背景名聲,竺無漏樣樣不差,甚至猶有過之,可偏偏兩人得到的待遇迥然不同。

佛門固然跟天師道有仇,可徐氏跟天師道的仇怨也不小,沒道理啊!

“祭酒又在尋我開心,竺道融竺宗主何等人物,能被他選中當做傀儡,也是世間了不得的成就了。”

“竺道融……”

都明玉沒有反駁,任他再狂妄之人,聽到竺道融的名字,都要忍不住先低三分的頭,再低三分的勢,人不過十二分的氣,上來就沒了一半,如何跟人家鬥?又如何鬥得過人家?

“七郎,你以爲這樣說就會讓竺無漏心存感激嗎?不,我可以保證,他今後若是重新得勢,第一個要殺的是我,第二個,絕對是你!”

這倒是很有可能,徐佑目睹了竺無漏人生最低谷的悽慘,若真有鹹魚翻身的那天,他肯定想要殺光所有的知情人,這點毋庸置疑。

“祭酒怕他報復嗎?”

都明玉反問道:“七郎呢?”

徐佑笑而不答,都明玉也是一笑,沒有再繼續這個話題。

如果怕人報復,那乾脆都不要活了,成大事者不可能沒有敵人,有敵人,纔有動力,這對徐佑,亦或都明玉而言,都不是問題!

再者說,竺無漏的性命現下握在都明玉的手裡,等沒有了利用價值,取他的腦袋不過一句話的事,應該沒什麼能夠翻身的機會了。

“我此番費盡心思請七郎留下,其實,是有一要事相求!此事非七郎不可,還望萬勿推辭。”

該玩的手段都玩遍了,該試探的也試探過了,徐佑心道:正戲來了,口中卻道:“在下雖有薄名,實則不副,又武功盡失,沒有什麼能夠幫到祭酒的地方。”

“陸緒號稱三吳第一,可連七郎一成的文采都不如,你又何必過謙?”都明玉沒有給他推辭的機會,徑自道:“天師道起事,不能失了大義,所謂名不正則言不順嘛,所以我準備發檄文宣告天下,讓世人知道我們爲何而反,這正要借重七郎的才名和華章……”

這真是當*還要立牌坊,徐佑沒接這個話茬,檄文豈是好寫的?寫的輕了,難以讓都明玉滿意,可要寫的重了,安子道不是曹操,不是武則天,不會因爲欣賞自己的討伐檄文而赦免了從逆的重罪。

都明玉說的好聽,等揚州事了,禮送他出城,可若是寫了檄文,就算出了錢塘,天下之大,又有哪裡可去?

徐佑沉吟不語,都明玉也不催促,兩人對坐良久,徐佑突然問道:“高惠死前喊的那幾句讖言,到底什麼意思?”

“前面幾句不算晦澀,七郎應該明白,至於後面……心宿下,孟章休。心宿是大火星,詩經有七月流火的句子,意思就是七月下旬將有大火……”

“七月大火……太平倉?”

“正是太平倉!”

都明玉終於承認太平倉被毀是天師道所爲,只是知道了又如何,已經於事無補。徐佑嘆道:“佩服!”

“看守太平倉的倉隸中有幾個天師道的人,放把火不算大事。”都明玉說的輕鬆,可要在防備嚴密的太平倉裡動手,沒有精密的策劃和部署是不可能成功的,他繼續解釋道:“至於孟章,不知七郎可讀過《七元經》?孟章爲青龍神君,龍化爲天子,孟章休,意指帝星隕落。連太平倉都起了火,揚州災情已不可逆轉,動亂在即,天子在金陵城中豈能安穩?”

“就這麼簡單?”

都明玉露出無奈的表情,道:“七郎,你太聰明瞭,想瞞過你極難。也罷,我知無不言言無不盡,以示誠意。心宿爲青龍七宿之一,而青龍也是我所部中負責查探情報的秘密機構,動手燒燬太平倉的正是青龍部的心宿星。太平倉毀了後,爲了避免被臥虎司的黃耳犬嗅到,整個青龍部的人全部隱蔽了起來。這也是心宿下,孟章休的第二層含義。”

“七月大火的流言自高惠而出,然後在道民中傳了許久,很多人半信半疑。等到太平倉真的失火,他們這才相信天子失德,開始一心一意的跟着天師起事。”

“天子失德?”

“明而近房,天下同心。天師夜觀天象,心宿成五星聚的奇觀,即表示天下同心,天子失德,天下人都同意改立天子。”

“原來如此!”

徐佑恍然大悟,他對易經所涉不多,雖比不上暗夭和何濡,但也算是通了經,可無論如何沒想到,簡單的六個字竟然包含了這麼多的含義。

“那,觜參起,照鬥牛?”

“七郎可知分野?”

徐佑點點頭,分野就是二十八星宿對應地上的各個州郡所在地,他絕頂聰明,一點就透:“我懂了,觜、參的分野是益州,指的是鶴鳴山天師宮,而鬥、牛的分野在揚州……厲害,厲害,借天象星宿之名,卻暗合貴教的全盤大計,我後知後覺,委實愚蠢!”

“七郎若是蠢人,世間哪裡還有聰明人?” 都明玉眼眸裡閃過一道複雜的神色,似乎對徐佑的智計有了重新的認知,或者是在考慮這樣的人,他是否能夠像以前那樣有把握牢牢控制在手裡,

徐佑又道:“觜、參是白虎七宿,鬥、牛是玄武七宿,莫非祭酒麾下還有白虎、玄武兩部?是他們掀起了揚州這滔天巨浪?”

“不錯,我麾下五部,白虎善攻,玄武善守,由此二部相互配合,揚州大局可定!”

青龍、白虎、朱雀、玄武,此爲四靈,徐佑不禁好奇,除四靈之外,還有一部是什麼?不過,瞧都明玉的神色,想來他不會透露,也就不再追問。

“祭酒推心置腹,像這等機密都如實以告,我銘感於心,但是……”徐佑擡起頭,直視着都明玉的眼睛,道:“檄文,我不能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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