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年東宮二率被裁撤,太子之位搖搖欲墜,所以孫冠加收租米錢稅,斂聚錢財,就是爲了在朝中收買人心,爲太子固位固寵,這才鬧出了杜靜之借神鹿鹿脯巧取豪奪詹氏家財的事來。當時何濡就曾推斷太子已對皇帝心懷不滿,假以時日,或有忤逆之舉,並且說東宮二率明着被裁,暗中卻豢養死士部曲以備後用。
徐佑沒有排除何濡推斷的這種可能性,但其實內心深處覺得概率不是太大。因爲司隸府坐鎮金陵,有蕭勳奇在,想要瞞過他們的耳目,秘密豢養死士是何等艱難?可他現在知道,自己小看了天下英雄,以此次風門所表現出來的超絕情報能力,還有東宮和天師道的勢力爲掩護,想來司隸府也查不到什麼端倪——事涉儲君,他們也未必真的用心去查。
如此,揚州此次不合乎情理的造反就有了解釋,天師道並不是爲了謀大業,更不是都明玉口口聲聲所宣稱的爲了黎庶百姓謀平等,而是爲了助力太子登基。只要揚州亂起,府州兵慘敗,動搖了楚國的統治根基,朝廷的中軍必定傾巢而出,到時候金陵固若金湯的守備將會出現百年難遇的巨大漏洞。
太子畢竟做了這麼多年儲君,根正苗紅,佔據着正統地位,一旦臺城有失,向天下宣昭安子道病重,晏駕歸天,立刻就能承繼大統,登上帝位。
徐佑想通了這一層,腦海裡豁然開朗,他和何濡自負智計,可所處的位置決定了視野,視野決定了高度和深度,跟人家這樣的大手筆比起來,又算得了什麼?
背後操控這一切的人,纔是真正的國士無雙!
都明玉愣了愣神,望着徐佑的目光透着驚訝,好一會才道:“七郎,我還是低估了你……後生可畏,後生可畏啊!”
他往後仰坐,姿態瀟灑清逸,以竹筷擊杯,高歌道:“漁父屈節,水潛匿方;與時進止,出行施張。呂公飢釣,闔口渭旁;九域有聖,無土不王。好是正直,女回予匡;海外有截,隼逝鷹揚。六翮不奮,羽儀未彰;龍蛇之蟄,俾也可忘。玟璇隱曜,美玉韜光。無名無譽,放言深藏;按轡安行,誰謂路長?”
歌至盡頭,又復唱道:“呂公飢釣,闔口渭旁;九域有聖,無土不王;呂公飢釣,闔口渭旁;九域有聖,無土不王……”
歌聲悲愴寂寥,又不失慷慨激昂,將隱忍一時,卻不甘心埋沒的志氣宣泄於外。尤其“呂公飢釣,闔口渭旁;九域有聖,無土不王”這四句,反覆重疊,如鴻鵠盤旋雲上,使人聽來不由的沉醉其間。
這是孔融的離合詩,徐佑前世裡爛熟於胸,此時聽來卻覺得無比貼合都明玉的心境。“呂公飢釣,闔口渭旁;九域有聖,無土不王”,這是說姜太公釣於渭濱,閉口不言朝政,是因爲殷王朝君臨天下,普天之下,莫非王土,不可說,也說不得。可一旦“海外有截,隼逝鷹揚”,就要匡扶天下,平掃四海,不墜青雲之志。
都明玉以龍蛇之蟄,美玉韜光,人們皆以爲他唯唯諾諾,無名無譽,只是杜靜之的跟屁蟲。可按轡安行時,心中卻是胸有成竹,穩操勝券的反問着“誰謂路長”?
這樣一個人,先不說他的風姿蓋世,單單以氣魄而言,已超越世間絕大多數的男子,連徐佑都自愧不如。
啪!
釉質瑩潤的白瓷茶杯皸裂出肉眼可見的紋路,都明玉的手停在空中,一動不動,片刻後扔掉竹筷,站起身走到湖邊,手扶着亭柱,目光望着遠處。
徐佑發現,都明玉步履闌珊,似乎受了內傷!怪不得以他的修爲竟然控制不好力道,敲碎了茶杯。
不過這一曲終是了了,唯有餘音繞耳不去,似乎隨着歌聲在剎那間看遍了千百世的繁華浮沉,許那美人遲暮,許那名將白頭,可誰願意碌碌無爲,潦倒一生?不是人人都是姜太公,可以七十二歲再出山成不世之功,所以要“與時進止,出行施張”,得到機會,立刻就得死死的抓在手裡!
是啊,現在或許不是造反的最好時機,可是等下次的大旱不知道要猴年馬月,金陵、鶴鳴山、揚州、包括那些藏在陰影裡窺探這個天下的人,大家都已經沒有時間去等待了!
都明玉目光清冽如春水,幾乎沒有瑕疵的側顏總會讓人不由自主的失神片刻,道:“既然七郎猜到了,告訴你也無妨。今上昏聵無道,重用胡教邪徒,所以天師決定扶持太子繼位,揚州是國之根本,這裡要是亂起來,必定天下震動,剿之不盡,朝廷只有出動中軍……”
“中軍即出,祭酒的任務不是贏,而是儘量的拖延,或走或逃,將揚州變成一片沼澤,讓遠道而來的中軍陷進去,再也無法抽身!”
“正是!”都明玉轉過身,劍眉星眸,如切如磋,道:“來一萬人就陷進來一萬人,來兩萬人就陷進來兩萬人,只有儘可能多的調動中軍離京,太子和天師纔有足夠的勝算控制金陵,讓百官俯首聽命。”
徐佑越想越覺得此計雖然極其冒險,但也不是不可行。太子敢行謀逆事,肯定已經拉攏了不少支持者,尤其在宿衛宮闕的左右衛中有人投誠,只要順利拿下了安子道,就可名正言順的號令京城。
至於登基之後,如何讓諸多藩王聽命,那就是後話了,至少佔個先機,任何事都不可能十拿九穩,何況弒君篡位這樣的大動作?
他嘆了口氣,直接拿起茶壺對着壺嘴喝光了裡面的茶,任由胸口的衣襟被滴落的水流打的溼透,道:“這些話我不該聽聞,匹夫無罪懷璧其罪,此間事了,祭酒還放心禮送我出城嗎?”
“若是事成,太子做了主上,諒你也不敢說;若是事敗,你就是說什麼也已經不重要了。”都明玉突然咳嗽了幾聲,捂着胸口跪坐回蒲團上,徐佑不能再裝作一無所知,關心的問道:“祭酒受了傷?”
“是,傷勢頗重。七郎若不是武功盡失,一招就可置我於死地!”
都明玉的武功到底怎樣,徐佑並不知道,但是在孤山上面對竺法言也不曾遜色半分,想來至少是小宗師的級別了。
“揚州竟還有人能夠傷了祭酒?”
都明玉笑道:“能夠傷我的人不多,但大德寺裡恰巧有一位……”
徐佑終於明白昨夜都明玉爲什麼沒有露面,本來猜測他或許不在錢塘,現在看來,他是去了大德寺。
這不奇怪,天師道造反,打的旗號就是驅逐佛門,大德寺的竺法言自然是首要目標。徐佑又問道:“竺上座呢?”
都明玉從几案下拿出一個精緻考究的木匣,妝點着各種紋飾和蓮花的圖案,匣扣以金銀製成,看上去極盡奢華。徐佑微微吃了一驚,但臉上沒有露出絲毫的驚詫,伸出手,保持着穩定的姿態打開了匣子。
一顆人頭,
竺法言的人頭!
他閉着眼,鬚髮上沾染了血跡,看神情死前應該沒有受到極大的痛苦,死狀還算安詳。匣子裡撒了石灰和草灰,這是爲了防止人頭腐爛。
殺都殺了,還鄭重其事的裝起來,徐佑猜到都明玉想幹什麼,道:“用竺法言的人頭激怒竺道融,以黑衣宰相對主上的影響力,推動中軍儘快來揚州平亂。祭酒每走一步都機關算盡,着實讓在下佩服之至。”
“自竺道融得到安子道寵信,佛門這些年實在風光的過了頭,不消消他們的氣焰,天師道百年威名何在?”都明玉接過匣子,目光溫柔,手指輕輕的撫摸着,道:“爲了這顆人頭,我這大半年來費盡心思,夜不能寐,連頭髮都白了許多。現在終於如願以償,要不是還得送給竺道融作禮物,真想用他的頭骨做成酒器,以之痛印,豈不樂乎?”
徐佑身上起了陣陣寒意,都明玉這個人太複雜了,遠看時鸞姿鳳態,像是神仙中人,走的近些,會覺得他溫文爾雅,不驕不躁,像文人多過道士,可繼續深入,卻發現他有點……
有點變態!
徐佑一時找不到合適的詞來形容,這種變態不是行爲上的,而是心理和精神上的,如同浴佛節時爲了爭搶浴佛水而醜態百出的佛門信衆,都明玉在天師道居於高位,給別人洗腦的同時,其實早就給自己洗了腦。
信仰,從來說不清道不明,卻可以剝奪一個人的情感,重塑一個人的靈魂,必要的時候,信仰可以役使它的信衆做任何事!
不在乎法律道德,不在於禮義廉恥,沒有規矩,沒有約束,
這極其的可怕!
“竺無漏呢?”
徐佑打斷了都明玉夢囈般的喃喃自語,腦海裡再次浮現了那個白衣勝雪的和尚的容顏,道:“他死了?或者,跑掉了?”
都明玉拍了拍手,立刻從院子外面閃進來兩個人,同樣的暗金戎服,同樣年輕幹練,道:“帶竺無漏!”
www◆TтkΛ n◆C○ 兩人領命而去,都明玉疑惑道:“七郎跟這位佛子有交情?”
“沒有,只在浴佛節見過一面,印象深刻!”
“浴佛節……哦,對了,高惠就是那天死的!”都明玉笑了笑,道:“我保證,今天的竺無漏,會讓七郎永世難忘!”
徐佑想笑,卻笑不出來,他不知道都明玉對竺無漏做了什麼,隱隱有些不安。
這不是廉價的同情,而是正常人對某些非人性的東西的存在,天然的感到抗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