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亡是種什麼感覺?
痛苦,恐懼,坦然,留戀,或者徹頭徹尾的迷茫?
是不是對生命所有的體驗都在那一瞬間完全的停滯,人世間的美好和不美好再也與你無關,連個無足輕重的看客都做不成,一切的一切,重新歸於萬年的沉寂和永恆的虛無。
如何生,又如何死,
這是自人類直立行走以來,始終都無法解決的一個難題,所以開始孜孜不倦的求道!
道是什麼?
天道、人道、儒道、佛道、武道,無論強調精神的力量,還是重視肉身的突破,都是一個目的:超脫生死!
只是千百年來,能夠最終邁出最後一步的人寥寥無幾。究其根本,在於生者不知死,死者不知生,兩不相知,又如何從生到死,然後再超越生死呢?
凌厲無匹的殺氣刺激着身上的每一寸肌肉,死亡的陰影再次籠罩心靈深處,就如同錢塘湖被席元達重傷頻死的經歷一樣,左彣再次來到了生與死的臨界點。
唯一的不同,那次始終徘徊在生死邊緣,而這一次,生死只是一瞬間!
突然,左彣頓悟了武道的奧秘!
道可道,非常道,
道既無常,如日之光。如日之光,光照無方!
涓涓細流,匯入丹田,以難以想象的速度凝聚成河、成江、成大海,然後洶涌澎湃,帶着九天雷音的轟鳴充斥着奇經八脈。
天地在眼前驟然明亮了起來,吹過衣角的微風,迴轉着無窮無盡的曲線,掠過樹梢的雀鳥,以契合自然的軌跡在俯瞰羣山,爬過草叢的蟻蟲,發出只有蟲類才能聽懂的低鳴,這一切,全都清晰無誤的倒映在他的腦海裡,沒有遺漏,沒有缺憾,幾乎接近了臻美!
擎劍的右手不見如何動作,幽黑深邃的劍鞘豎在了身前,不偏不倚,不多不少,恰巧擋住了暗夭的毒針和短匕。同時張口微微吹了一口氣,急射而來的那道寒光彷彿碰到了虛空中無形存在的屏障,以數倍的速度倒飛了回去。
撲哧!
寒光洞穿了暗夭的左肩,嵌入後面的山壁內,山石粉碎四濺,放眼望去,竟是一粒光滑圓整的銅豆。
那日在晉陵城中,同樣的寒光阻止了左彣的身形,給他造成了極大的麻煩,今時今日,卻猶如螢火與皓月爭輝。
越品如登山,山高不可見!
血跡從肩頭流出,暗夭雙手巨震,渾身的勁氣似乎被抽光,又似乎被牢牢的黏在了那柄平平無奇的劍鞘上,進不得,退不得,人爲刀俎我爲魚肉,哪裡還有一分縱橫江湖的頂級殺手的風采?
接着一股迫人窒息的殺伐之氣涌來,身子砰然退開五尺,碰到山壁才停了下來,胸口憋悶,再忍不住,猛的吐出一大口鮮血。
“你……你竟然……”
左彣微微一笑,低頭凝望着匣中寶劍,粗糙有力的指節輕輕撫摸着鞘身上的雕紋,慨然道:“不錯,我在六品上停留了八年之久,久得以爲今生今世再也無望步入到五品的境界。要不是你這驚心奪魄的一刺,又怎能推開這扇門,跨過這道檻,成爲武人夢寐以求的小宗師?暗夭,你我雖是敵人,卻還要謝你這一刺之恩!”
暗夭劇烈的咳嗽了幾聲,手捂着胸口,顫聲道:“小宗師,小宗師!哈,你六品的時候,我殺不了徐佑,現在晉升小宗師,我更殺不了徐佑。既然如此,不如一死!”
左彣搖頭道:“你不能死,我家郎君要你活着!”
暗夭仰頭大笑,道:“我打不過你,卻不會連死也死不了!”說着以手做刀,劈向頸側,滿是決絕之意。
左彣欺身近前,右手後發先至,擋在了暗夭的手刀和脖頸之間,單以身法和速度,已經遠遠將這個曾經的對手甩在身後。
暗夭的眸子裡溢出絲絲冷笑,步法飄忽,身子側旋,以後背撞向左彣懷中,同時雙手握拳,胳膊如同折斷一般,從詭異之極的角度擊向他的腎關要害。
這是不要命的打法,兩敗俱傷!他身爲殺手,不到最後一刻,豈會輕易的放棄反擊,不過以自殺爲誘餌,騙左彣中計。
鬼音驟起!
當初在晉陵,左彣就是被暗夭這種淒厲的鬼音所懾,反應慢了一步,導致她逃之夭夭。這次在兩人緊挨着的方寸之地,鬼音的威力更大,震盪在耳鼓中,似乎要把人心都捏成粉碎。
山洞中的村民被眼前的變故驚呆了,一時想不明白好好的齊黃花怎麼變成了什麼暗夭,還要出手殺人。等這會剛剛轉過神來,又被鬼音折磨,一個個捂着耳朵大叫起來。有些身子弱的,直接倒在地上翻滾不停,撕扯衣物,抓的臉和身上都破了。
左彣卻面色不改,絲毫不受鬼音的影響,左手伸出一根食指,不快不慢,不急不緩,破開旋轉如鬼魅的層層假象,正好點在暗夭後心。
時光凝結在此刻,暗夭向來以身法絕妙自傲,這會只能一動不動,雙拳停留在距離腎關一指的地方,再無寸進!
“沒用的,放棄吧!”
絕對的力量,完全無視任何陰謀詭計,這是暗夭聽到的最後一句話,後心微微痠麻,頓時昏死過去。
從晉陵到錢塘,從楓葉紅透到大雪翻飛,
千里之遙,數月之久,
終於抓到你了!
山宗這時趕了過來,緊張的抓住左彣的手臂,問道:“沒受傷吧?”
左彣笑道:“要不是你出言示警,估計這會連屍體都涼透了!”
“好,會說笑就沒事!”山宗這才放了心,眼珠子一轉,奇道:“不過,這種說話的語氣可不像你,什麼時候開始學我了?”
左彣一笑,衣袖輕輕甩出,還被鬼音控制的幾人立刻停止了哀嚎,跪爬在地上嘔吐起來,臉色雖然都不太好,但基本沒有大礙。山宗張大了口,滿臉的驚訝,道:“你,你升品了?”
山宗和左彣交過幾次手,未分勝負,兩人之間縱然有差距,但這種差距可以衡量,可以計算,也可以藉助外界條件來彌補和追趕,但現在山宗明顯感覺到左彣不一樣了,說不出來具體的緣故,可就是知道,他已經從此山到了另一山,山高可望,卻不可攀!
“僥倖,得以入五品!”
得到心中猜測,卻不敢置信的答案,山宗久久沒有做聲。武道之難,只有越往上走才越清楚。從九品到六品,是絕大多數武人一生都走不完的路,更別說從六品邁入五品,一看天資,二看機緣,缺一不可,哪怕是世間少有的奇才,天資過人,可機緣不到,仍舊困在五品外的絕境裡,無法找到通天的路。
山宗的心情十分的複雜,不知是喜是憂。錢塘多事,有一位小宗師坐鎮,遇到危險,所有人的性命都能得到極大的保證,這是天大的喜事;可在喜悅之外,他難免會想起自己,從觸手可及的左彣的後背,如今只能遙遙的眺望着他的背影,這種反差,一時有些失意!
不過山宗豈是自怨自艾的人,短暫的胡思亂想,立刻放下心裡那點小九九,衷心的向左彣表達祝賀,道:“今日回府,一定要不醉不休!”
男人的友情,除了血染的戰袍,還有穿腸而過的烈酒!
告訴不知所措的村民實情,讓他們明白,眼前這齊黃花只是別人假冒的西貝貨。易容易骨術雖然神奇,但事實擺在面前,也由不得他們不信。但齊父母好不容易找到女兒,怎麼都不肯接受,等山宗上前撩開暗夭一直垂着的頭髮,用沾了山泉水的溼布擦去臉上的斑斑血跡,還有故意抹黑膚色的不知什麼藥物,才發現這個人跟女兒只是略有相似而已,只是剛纔慌亂心急,加上沒有仔細辨認,竟被她矇蔽了過去。
那真正的齊黃花呢?
齊父跪在地上,不住的磕頭,道:“郎君神通,求你幫我們找找女兒!”
其他人也紛紛跪下哀求,左彣心底良善,況且此事也因他們而起,齊黃花受了池魚之殃,自不能一走了之,腳尖輕點暗夭,她又從昏迷中慢慢醒過神來,不過除了目能視,口能言,其他地方都不能動。
山宗蹲下去,寒光閃閃的短劍橫在暗夭脖頸,道:“說,齊黃花被你藏到哪裡去了?”
暗夭冷冷的眸子,似乎比短劍還要冷上三分,如果他還能動,山宗已經是個死人。
“哈,有骨氣!”
短劍上移,劍尖對準臉頰,柔軟的皮膚和鋒利的鐵器形成了鮮明的對比,山宗笑道:“我再問一次,你若不答,就在這張臉蛋上劃一道,若再不答,就繼續劃,一直劃到你回答爲止。小美人,你身爲女子,死或許不怕,但怕不怕長了一張人憎狗厭的醜臉呢?”
暗夭眼眸中露出譏誚之意,道:“誰告訴你,我是女子?”
“呃……”
山宗手一顫,短劍差點掉地上,他傻傻的看着暗夭,眼睛鼻子嘴巴眉毛,說不上多好看,但秀氣的樣子怎麼着也不可能是個男子,但說這句話的聲音卻實實在在的跟男子無疑。
有那麼一刻鐘,山宗覺得整個世界都坍塌了,天地、男女、陰陽、乾坤,顛倒錯亂,全部失序!
“小子,夠可以的!不僅骨頭硬,而且口齒好,竟能仿男子的聲音。不過不要緊,耶耶我也不是沒見過世面的,口技這種小伎倆,說穿了不稀奇!”
“脫掉我的衣服!”
山宗的世界觀再次崩塌,愕然道:“什麼?”
暗夭脣角上揚,滿臉嘲諷,不屑說第二次。山宗收了劍,頭搖的跟個智障似的,道:“你厲害,你厲害。”
山宗雖然機靈,但就像徐佑所說,他受家風影響太大,儒家思想根植在血液裡,看似玩世不恭,其實頗有操守,對付暗夭這種不懼死的殺手,有些力不從心。
“你會說的!”左彣突然道。
暗夭閉上了眼,擺明懶得搭理。
左彣輕聲道:“暗夭,知道我爲什麼佩服你嗎?”
暗夭眼珠微微一動,還是沒有做聲。
“四夭箭出道以來,總共刺殺了七人,但飛夭、月夭和殺夭每次動手都不計後果,殺人無算,只有你除了目標外並不多殺一人。齊黃花是你用來迷惑我等的工具,是死是活對你無關緊要,現在勝負已分,君爲階下囚,又何必多早殺孽?”
暗夭睜開了眼,看着左彣,保持着沉默。
“說出齊黃花的下落,我給你武人該有的尊嚴!”
過了片刻,暗夭開口,道:“此處往西一里,有處枯乾大樹,齊黃花就在樹洞中。”
左彣鄭重施禮,道:“多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