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典結束之後,朝廷便繼續忙碌起來。
在到年底之前這段時間,大漢朝出現了一種以往沒有,或者是當今皇帝陛下登基以來所沒有的畫面。
朝廷是前所未有的齊備,一片清朗,除了曹操外,可以說是衆正盈朝,呈現一片昂揚向上的態勢。
但有一種情況,令朝野覺得怪異,心裡嘀咕。
那就是,向來戰鬥在第一線,將各種‘新政’強加給朝廷,用各種手段逼迫朝廷按照他的意志行事的皇帝陛下,不知不覺的開始了神隱。
但劉辯很忙。
芳林苑。
亭子裡,劉辯懷裡是兩個動來動去的小傢伙,身前小桌上,是一本厚厚的公文,內容主要是關於大漢漕運。
漕運這一塊,劉辯以前沒有怎麼在意,下意識的認爲,現在的漕運並不重要。
直到巡視了一圈才發現,不是漕運不重要,而是在崩壞的制度下,漕運已經完全脫離朝廷,變得可有可無。
但見笮融藉着漕運斂了那麼多錢,劉辯想不重視都難。
看着這份寫好不久,還飄着墨香的文書,結合着水利地圖,劉辯眉頭一直沒有鬆開過。
現在的河道與後世有着極大的不同,彷彿是兩個世界。
劉辯慢慢看着,算着,估算着投入與收成。
大漢朝現在十分缺錢,這漕運無疑是一塊可以開發的寶藏,如果運作得利,或許一年能收個二十萬緡,這是現在朝廷賦稅的近兩倍。
“嗚哇嗚哇……”
懷裡的兩個小傢伙抓着東西扔出去,然後趴在劉辯腿上,嗚哇哇的叫着,想要爬出去。
劉辯低頭一掃,將小玩具撿回來,繼續看着公文。
不知道過了多久,直到大小喬過來接孩子了,劉辯擡起頭,雙眼裡出現一個個黑圈,大小喬的人影都看不清楚。
劉辯緊閉着眼睛,將兩個孩子一個一個的抱起來,遞給大小喬,道:“睡了一會兒,晚上你們要辛苦了。”
大小喬恭謹應着,將兩個孩子接走。
劉辯坐在原地,好一陣子才恢復視力,搖了搖頭,喝了口茶,看向不遠處的潘隱,道:“宮外有什麼事情嗎?”
潘隱上前,道:“尚書檯以及六曹九寺有多道奏本送上來,盧毓按照陛下的旨意,全送回尚書檯了。”
劉辯抱着茶杯,細細思索,道:“盧毓,也應該安排出去鍛鍊鍛鍊了。”
盧毓是盧植之子,在掌宮令上做了好些年,也出去此處奔走過,能力與品行都十分不錯。
“讓盧毓去尚書檯吧,任尚書中書,負責尚書檯日常事務,總管文書來往,上傳下達。”
尚書中書?
潘隱心裡唸叨這個名字,旋即也明悟,大概與過去的尚書令相當,只是品級應該不高,重要性卻是一樣。
“是。”潘隱應道。
劉辯又喝了口茶,想着新任掌宮令人選。
小輩還是有很多人才的,也都初露頭角,但掌宮令看似不起眼,卻又十分特殊,掌管着宮裡奏本、文書的傳遞,功能類似於後世的司禮監。
“司馬懿吧。”
在陳羣與司馬懿之間,劉辯選擇了司馬懿。
這個人,要好好培養,用好了,是一把好刀,能文能武。
“是。”潘隱神色不動的應道。
盧家並不是當世大世家,盧植死後,盧家沒落,唯有小小年紀的盧毓苦苦支撐。
但司馬家不一樣,始終是大世家,尤其是當前,即便司馬俊過世,可司馬防爲徐州牧,司馬朗、司馬懿一直在朝廷當值,是炙手可熱的大世家。
一旦司馬懿成爲掌宮令,司馬家可以預見,將更上一層樓!
劉辯扶着桌子站起來,捶了捶痠麻的雙腿,望着宮外道:“那司馬朗,調去大司馬府吧,給劉備做掾屬。”
“是。”潘隱道。
劉辯看着桌上的文書,又有些頭疼。
漕運的事情太過複雜,令他有些無從下手,而且諸多水路不通,想要開槽,也沒錢沒糧。
“還是得慢……”
劉辯輕聲自語,他想做很多事情,但無異需要大量的錢糧作爲支撐,或者說,足夠的國力。
他想做,而且必須要做的事情,不是一次性的,往往好日長久,需要有穩定的稅賦作爲來源。
“治大國如烹小鮮,古人誠不欺我。”
劉辯有些感嘆的說了一句,道:“回吧。”
潘隱一揮手,四周的黃門、宮女動了起來,他跟在劉辯身旁,道:“陛下,御史中丞,請旨調查工曹。”
劉辯眉頭一挑,道:“這麼快?”
‘河道’的源頭在工曹,而當時的工曹尚書是吳景,現任的幷州牧。
田豐心心念念想要徹查河道一事,已經憋了大半年了。
潘隱亦步亦趨在劉辯身後,道:“是,田中丞已經上書,但尚書檯的意思,想要等到明年,找個理由將吳景詔回洛陽,當面對峙,儘可能的妥善處置。”
吳景不止是前任工曹尚書,現任幷州牧,更是孫策的舅父,一旦動他,孫策的態度很可能發生變化。
劉辯踱着步子,心裡沉吟不斷。
孫策不是大漢忠臣,這一點毫無疑問。
劉辯留他在吳郡,根本目的就是爲了拖住袁紹,爲他的‘新政’爭取時間。
但孫策本身實力並不全,只有吳郡一地。
“查吧。”
不過片刻,劉辯微笑着恢復了腳步,道:“告訴田豐,讓他放開手腳去查,不論是誰,依國法辦。”
“遵旨。”潘隱道。
潘隱不是十二常侍,可他對朝局的洞察,外面的朝臣都比之不過。
一旦吳景落罪,或許會逼迫孫策公開謀反,更加緊密的與劉表、袁紹之流苟合,對江南的局勢有着莫測的影響。
劉辯出了芳林苑,路過了永安宮,餘光一瞥,便看到一個少年,在認真悉心的教一個少年劍術。少女七八歲模樣,嬌笑不止,少年卻十分認真,一板一眼,如同一個嚴苛的老先生。
劉辯站在門口,眯着眼看着,好一陣子,道:“這樣的情況有多久了?”
潘隱低着頭,道:“回陛下,是太后娘娘允准的,有幾日了。”
劉辯靜靜看着孫權與劉旌,心裡慢慢轉悠。
“孫權,好像十六了吧?”劉辯道。
潘隱道:“越過年,正十六歲。”
劉辯微微點頭,再看着女兒那興奮通紅的小臉,不由笑道:“伯符也是一個人才,明年讓他參加科舉吧。”
“是。”潘隱屏住呼吸,小碎步跟着劉辯離開。
離開最後一點,他餘光還是瞥向了不遠處的長公主以及孫權。
剛剛決定對吳景動手,現在孫權又與長公主走的極近,但陛下反而誇獎孫權是人才,還要他參加明年科舉!
潘隱不敢多想,緊跟着劉辯。
宮外的尚書檯,荀彧等人比以往更加忙碌。
除了年底的事情太多,還有就是宮裡做了甩手掌櫃,將所有事情的決策交給了尚書檯。
天色漸晚,尚書檯依舊燈火通明,不止是尚書檯的官吏來來去去,還有宮外的官吏進進出出。
這段時間,宮門幾乎沒有關過,外廷自由出入。
荀攸突然衝出了值房,拿着一道公文,臉色陰沉來到了荀彧值房,怒聲道:“丞相,你看看吧。”
荀彧擡頭看了他一眼,有些意外,打開公文看去。
不等荀彧看完,荀攸就坐在他邊上,怒氣填胸,恨聲道:“王景興真是好大的魄力,這是要將我潁川人一網打盡了!”
荀彧看完了,臉色有些沉凝。
這份公文是王朗上來的,內容是要將北方七州的郡縣主官進行大規模輪調,其公文裡聲稱這樣是爲了加速整頓吏治,理清地方弊政。
荀攸見荀彧不說話,鐵青着臉道:“我看駁回吧,他太過明目張膽了,這麼大的事,事先不稟報,反而直接尚書,這種先斬後奏的行爲,決不能縱容!”
荀彧點頭,道:“駁回吧。”
荀攸一怔,本來還準備好一肚子話,準備好好說服荀彧,不曾想,荀彧簡單利落的答應了。
在他的注視下,荀彧拿起筆,在這道公文上,工工整整的寫上了‘駁回’二字。
荀攸不解了,道:“你真駁回了?”
荀彧頭也不擡,繼續翻着公文,道:“太過劇烈了,而且沒有詳細的規劃,這種舉措,只會引來混亂。你派人通知王景興,讓他有空來尚書檯當面陳述。”
荀攸瞬間會意,道:“好,我派人與他說。還有,那田豐在尚書檯動作很大,清退了很多人,任命了新的三臺主官,還有左右司,對七路監察御史替換了大半,還從洛陽府調了諸多卒役,我懷疑,他要做事情了。”
荀彧拿起筆,寫了幾個字,在換公文的間隙道:“御史臺的事務,不歸尚書檯管,你莫要插手,更不要說什麼。”
或許是荀彧答應駁回了王朗的計劃,荀攸神態相對輕鬆許多,道:“那些我不管,我是擔心田豐,這個人膽子大,手段狠,一旦放開他,還不知道要惹出多大的禍亂來。”
荀彧神情動了動,拿起的筆,慢慢又放下。
荀攸的話,無疑戳中了荀彧。
那田豐在豫州治水時,發瘋了一樣,殺了多少河官,甚至欽使都不放過,這樣的膽子,滿朝野找不出第二個來。
田豐要是洛陽重複豫州的事,簡直是袁術第二,再屠一次洛陽城了。
“他答應了陛下,應該不會亂來。”荀彧思索再三道。
荀攸搖頭,道:“你別忘了,河道一事,牽連衆多,那一個吳景,或許就能將工曹全數拉進去,再加上御史臺的巡河御史,戶曹負責錢糧的司官,或許,還有一些大士族參與其中。到時候,即便田豐想大事化小,怕也收不住手。”
荀彧其實已經想到,聽到荀攸的話,還是不自禁的臉角微抽。
自當今陛下登基以來,雖然進行了多次吏治整頓,但爲了穩定,一直是抓大放小,給了天下人一種溫和寬容的假象。
頭痛醫頭,治標不治本,治病除根,纔是正途。
現在,他們要之根,就需要連根拔起,那所帶來的影響,將是誰都無法預料的。
當今登基滿打滿算不足七年,七年之前,大漢朝是什麼模樣,荀彧,荀攸什麼清楚,皇帝、太后帶頭,貪污腐敗,肆意斂財,幾乎沒有他們不敢做,沒做過的事情。
上行下效,大漢官場,在多年前就已經病入膏肓,深入骨髓了。
“盯着他。”
荀彧雙眸平靜,注視着荀攸,道:“必要的時候,強行遏阻事態。”
‘強行遏阻’,遏阻的不是事態,是事態的觸發人——田豐。
荀攸重重點頭,道:“我也是這麼想的。不過,御史臺近來與吏曹走的迫近,名義上說是爲了‘京察’,我擔心,他們兩人密謀約定了某些事。”
荀彧擡頭,看向黑漆漆的門外,眸光深邃、銳利道:“不管他們密謀什麼,約定什麼,凡事皆須尚書檯定奪,我相信他們清楚這一點。”
荀攸注意到了荀彧的眼神變化,心裡猛的一動,道:“你有什麼計劃?”
荀彧迅速恢復如常,拿起筆,繼續批示,道:“我準備起復一些被黨錮的官員。”
荀攸一怔,道:“黨錮的那些人?他們能聽我們的嗎?再說了,他們大部分與楊、袁兩族關係密切,是否不妥?”
“用不着那麼多,關鍵幾個位置就行,”
荀彧批覆的速度加快,道:“我與陳宮商議過了,準備進行大規模的屯田、開墾,還有就是治河,也要動用大量的青壯,這些要避開朝廷現在的官吏,又需要很多有實際經驗的官員來主導,陛下已經首肯了。”
荀攸臉上浮現笑意,彷彿洞悉了荀彧的目的,道:“好,這一點我支持你。不過,這些需要大量的錢糧,戶曹怕是拿不出來吧?”
“皇家錢鋪那邊,鑄造的新錢,有二十萬緡,”
荀彧頭也不擡,道:“這筆錢是出自內庫,陛下已經允准,暫借給我。”
“二十萬緡……”
荀攸有些吃驚,道:“內庫有這麼大錢嗎?”
旋即,他立即收聲,醒悟過來。
朝廷的屢次征討,繳獲了大量的錢糧,諸多寶物,雖然每次都會有相當一部分錢糧撥給朝廷,但絕大部分入了內庫。
其中,應該還有諸多抄家得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