細看才能發現,閩越的陽光也在公子臉上留下了痕跡。他沒有像衛青那樣被曬成健康的柔蜜色,而是一層粉丹丹的紅。那粉紅之處見着陽光便要做癢,我和未央宮的女官們輪流看着,不讓他抓撓。癢過幾日之後,從額上往下,竟揭下一張完整的臉皮。可見,此戰雖說不傷一兵一卒,但在那蠻荒之地行軍,也着實吃足了苦。皇上心疼地不知如何是好,賭咒發誓再也不讓公子上戰場。
曬傷雖然痛癢難忍,倒也在其次。最觸目驚心的還是他肩膀的傷。那塗了劇毒的倒鉤箭頭刁鑽的很,入肉之後死死嵌在骨縫裡。他就帶着這支毒箭,與宣王駱亮雄辯了三個時辰,將其說服。駱亮欽佩他的智慧和勇氣,讓宣王府最好的醫官爲他診治,然而耗了幾個時辰,也無法將毒箭拔出。最後他們只好用最原始的方法割開皮肉,將手指伸進傷口裡,硬生生摳出箭頭。公子疼得昏迷數次,但自始至終沒有吭過一聲。駱亮慶幸自己答應了他,與如此堅忍的將領作戰,閩越必敗。
箭頭取出之後已是半夜,駱亮本以爲他至少半個月下不了牀。哪知次日凌晨,這位貌堪傾國的少年將軍已經披堅執銳,威風凜凜地來到他的面前,與他共謀刺殺閩越王的大計……
計成之後,公子一刻也沒有耽擱,協助駱亮收拾了幾個不服氣的將領和朝臣,安排好新王上位的各項事宜,便休整軍隊,班師回朝。朝中有惦念他和他惦念的人。
如此重的傷勢,卻沒有得到靜養。整個歸途期間,傷口反覆發炎,有時候一連幾日高燒不退,受盡了折磨,也大傷了元氣。所以,回到宮中之後,日日名湯貴藥的調養,好得依然很慢。偶爾還會體熱發燒。
這一日,公子又突然高燒。皇上上朝上到一半,看到小豆子趴在門縫裡衝他擠眉弄眼,便匆匆散了朝。
我剛剛服侍公子喝了藥,大熱的天蓋了兩層夾被,還是瑟瑟發抖。比公子抖得更厲害的是侍立榻邊的三位御醫。
皇上一腳踏進來,試了試公子的額頭,突然大怒:“這都多少日子了,爲什麼一點都不見好轉!這些庸醫,朕養你們有什麼用!”
御醫們齊刷刷地跪下了,一個年紀最大的太醫戰戰兢兢說:“皇上息怒!韓大人這傷實在耽擱得太久,已經累及腑臟,傷了身體的底子。一時半會兒是不能痊癒的!皇上就是殺了老臣,老臣也無能爲力啊!”
“哼!”皇上冷笑,“既然無能,朕就準你告老還鄉!滾!”
三人屁滾尿流地滾了出去。丟官事小,能保住腦袋就算很不錯了。王充衣因爲說了一句誹謗公子的話,就被賜死的事情,在宮裡已經是人盡皆知。上至百官,下至奴才,只要曾經對公子有過不敬之言的,全都噤若寒蟬。
公子把被子一直拉到下巴,只露出因爲發燒而更加嬌豔的雙頰。皇上在榻邊坐下來,將他的頭扶到自己大腿上,疼惜而無奈地看着他。
“不要再遷怒太醫了,否則誰還願意給我看病!”公子牙關發抖地說。
“就那點本事還敢稱太醫,朕都替他們丟人!”
“我也沒什麼大事兒,多休養些日子就好了!你把幾個秩爵千石的太醫都放在我這裡,聽彩梳說昨晚太后微恙,想找個好的太醫瞧瞧都找不到,這不是讓她更記恨我嗎?”
皇上用自己的鼻尖寵溺地蹭蹭公子的鼻尖:“說完母后就該說王充衣了吧?”
公子嘆口氣,柔和地說:“我知道這都是你對我的愛,我高興。只是劉徹,爲我殺人,非我所願。何況,她不過是個沒心機的蠢女人罷了,我從沒把她的話放在心上。你又何必?”
“那爲朕孤身涉嫌,命懸一線,你又何必呢,嫣兒?”
他們彼此深深凝望,公子擡起一隻手攬住皇上的脖子,皇上順勢埋下頭,覆上公子的雙脣。他們吻了很久,卻並不深入。皇上怕牽扯公子的傷處,做什麼都無比輕柔。這反倒讓那個綿長的親吻顯得甜蜜又痛楚。
感到公子的呼吸有些急促,皇上適時地擡起頭,嘆息一聲:“朕和很多女人睡過覺,但朕只吻過你一個人,你信嗎?”
“真的?”公子勾起嘴角。
皇上點點頭,擁緊了他的肩膀:“嫣兒呢?”
“我……”公子故意拖長了語調兒。
皇上的神情突然變得堅硬,看得出他有一絲絲緊張。
“我和很多人親過,但只和你一個人睡過覺。”
“和,和很多人親過?”皇上難以置信地瞪大眼睛。
公子嗯了一聲,有些淘氣地扳數着手指頭:“我爹,我娘,我姨娘,我奶孃,還有你娘,還有太皇竇太后,還有你父皇,哎,小時候親過我的人還真多啊!”
皇上噗嗤一笑:“嚇死朕了,朕還以爲你真的……”
“如果我真的,你怎麼樣?”公子半玩笑半認真地問。
“我就殺了他。”皇上沉靜地說。
公子笑着拍拍皇上的臉:“很好。”
幾日之後,公子的傷情稍有穩定,便披衣而坐,伏案寫起奏摺。我一邊研磨,一邊歪頭看着那瀟灑俊秀的字跡。這份奏摺的意思簡單明瞭,就是說皇上已經成年,東甌之戰表現出過人的判斷力和行動力,可以堪大任主軍事,不再需要太后垂範,望太后交還兵權……
奏摺發出之後,就像一聲宏亮的號角,引出萬衆吶喊。早就看不慣王氏外戚的朝臣藉此機會,集體上疏太后,希望老邁的太后能將兵權交還年富力強的皇帝。東甌大捷之後,王太后和田丞相的勢力早已大不如前,無力對抗,只能順應天意民心,忍痛交出虎符。傳說,當晚王太后在東宮咬牙切齒地起誓,日後必誅韓嫣!這惡毒的誓言,讓我心驚膽戰,但,只是一瞬間。那個時候,我天真地以爲,皇上已經大權在握,再也沒有人可以傷害我的公子。可是萬萬沒有想到的是,最終將公子傷得體無完膚的那個人,恰恰是皇上……
公子的傷好好壞壞,從夏末拖到了秋初纔不再反覆。九月中旬,天氣漸漸轉涼,晨起已現白霜。公子曬傷的皮膚也基本恢復,較之以前更加細膩光潔,瓷白玉潤,美得失了真。只是自此之後落下了一個病根兒,那張絕美的臉龐不能長久地暴露在陽光下,否則便會起痛癢難捱。皇上下令在全國範圍內遍尋藥方,但療效都不是十分顯著。
皇上將寢宮從清涼殿移至昭陽宮,宮苑裡植滿高大的丹楓,一樹樹紅葉嬌豔如火,在風中飄搖飛舞,樹尖上延展着一碧如洗的天幕。
每天都有公子的訪客,有前朝的大臣,也有後宮的妃嬪。他們就像嗅覺敏銳的獵狗,追逐着權利的氣息,前赴後繼。如果有一天公子失勢,他們也會毫不猶豫地掉頭而去。公子無意與他們深交,但也不能完全不見。比如新近入宮的海棠夫人。她是弓高侯府世交之女,自小便與公子相識。幾個月前被選入宮,當晚就因爲思念爹孃,跑到公子這裡哭鼻子。她只有十五歲,還是天真爛漫的年齡,皇上喜歡她的嬌憨,沒幾天就賜了封號,是繼衛子夫之後,最受寵的女子。
除他之外,每次來都能得見公子的就只有衛青了。東甌之行,讓他對公子刮目相看,視爲知音。兩人常常一杯清茶,相面而坐,談匈奴,談戰術,一談就是大半天。我不喜歡他凝視公子的專注神情,也怕公子累着,每次都用該吃藥了的藉口,攆他快走。
公子總打發我送送他。
我引着他在落英繽紛的楓林裡穿行。不知道爲什麼,他總是走得那麼慢,每次回頭都發現他落下了,便止住腳步,站在原地等他。我心裡埋怨,這又不是你家後花園,用得着這麼悠閒嗎?再想秋色如此撩人,便心下安寧,也有了耐性。
可能是我的錯覺吧。我感覺他那雙細長美目並沒有流連楓紅,而常常停駐在我的臉上。當他向我步步行來的時候,我能看到他情不自禁的夢寐神情。
“你叫李延年?”有一日,快到宮門的時候,他突然開口。
“嗯。”我點頭。
“你唱歌真好聽。”
“謝謝。”我撿起一枚紅葉在手中把玩。
“在平陽公主府的時候,我的三姐衛子夫堪稱歌舞雙絕。那日聽了你的歌,竟然更勝一籌。”
“我怎麼能與衛娘娘相提並論?”我看着手中的楓葉,淡淡說。
衛青低頭覷着我的臉:“不知何時有幸,再聆佳音?”
“隨時啊。”我笑笑。
“現在嗎?”他竟然認真起來。
“不,”我有點尷尬地說,“不是現在。”
“那是何時?”
“我也不知道。”我不太敢看他的眼睛,那裡面有灼人的熱度。
衛青沉默了一會兒:“其實,那日的歌,你只唱給一個人吧?”
我有點驚訝地擡頭看他,我真的表現得那麼明顯嗎?連他都看出來了,那麼公子呢?我感到瞬間的惶惑。
“那麼喜歡他嗎?”他的聲音裡有一絲絲喑啞。
我搖了搖頭,苦笑說:“卑微的螻蟻,怎麼能喜歡天鵝?”
如果我沒看錯的話,衛青眸中泛起一絲疼痛。那是對我的憐惜嗎?不,我不需要任何憐憫。我愛公子,我爲此而驕傲。即使心碎,也不會後悔。
我有些傲然地看向他的眼睛:“衛大人有喜歡的人嗎?”
他點了下頭。
“是我家公子嗎?”我幾乎篤定這就是答案,因此聲音有些冷冷的。
不料,他卻搖頭。
“那是誰?”
他笑了一下,轉身繼續往前走。我正暗自責怪自己多事,他突然問:“你多大了?”
“十四歲。”我說。
他回眸淺笑:“等你長大了,我就告訴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