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甌的消息傳來的時候,我正在伺候皇上用早膳。只聽外面聲嘶力竭地呼喊:“捷報!捷報!東甌捷報!——”
烏木筷子從皇上手裡跌落下去,他忽地站起來,踉踉蹌蹌地撲向門外帶翻了椅子。
士兵跪倒在地,高舉着手中奏章:“皇上,捷報!”
皇上愣怔了一霎那,眼睛裡淚光翻涌。還沒待我將奏摺呈上去,他已經幾步跳下丹樨,一把抓過奏摺,一目十行地看下去。越看神情越興奮,後來竟哈哈大笑起來:“好樣的,嫣兒!不費一兵一卒,就平了東甌之亂!真乃當世奇才!”
原來公子到了閩越之後,自知兵力懸殊,並沒有立即投入戰鬥,而是讓士兵們在閩越軍隊瞭望範圍內反覆行軍,給敵方造成千軍萬馬的假象。然後,他根據探馬蒐集的情報,斷定閩越王駱郢與其弟宣王駱亮不睦,遂孤身潛入宣王府,說服駱亮與其聯手,事成之後許之閩越王位。駱亮誤以爲朝廷出動了軍隊主力,駱郢必敗。便與公子結盟,趁機刺殺了駱郢,控制了閩越軍隊。公子此戰,未損一兵一卒,大勝而歸。
一行熱淚滾出我的眼眶,我的公子,你做到了。
皇上唰地一聲合起竹簡,握在掌中,問那士兵:“韓將軍什麼時候回來?”
“回皇上,再有兩天即可到達長安!”
“好!好!——”皇上快速地走來走去,掩飾不住滿臉的喜悅,“傳令下去,朕要親率百官,出宮迎接!”
一時之間,宮廷裡就像烈火烹油一般沸騰起來。這是皇上有生以來,對外軍事的第一場勝利!不管是對皇帝,還是對朝廷,甚至是對大漢子民來說,這場勝利的意義都不可估量。它就像春天的第一聲雷霆,喚醒了沉睡千年的土地。百姓奔走相告,朝臣羣情激奮。所有人都對皇帝的英明神武刮目相看,奉若神明。他們意識到,那少不更事的小皇帝已經羽翼豐滿,王氏外戚因而受到了前所未有的冷遇。
而我絲毫不關心那些,只翹首盼望着公子歸來,雖然只是短短兩天,我已經急不可耐。皇上更是夜不成寐,食不知味,一天數次蹬上城樓,舉目遠眺;又時時盯着計時沙漏裡緩緩流淌的沙子發呆。
在我們望眼欲穿的守候裡,那個日子終於翩然而來。
一早,我便跑去流年姐姐房裡,逼着她給我梳頭。她在我頭頂撩起大半頭髮用玉簪挽了個圓圓的髻子,讓下面的髮絲柔順地垂落在肩膀。我換上我所有衣飾裡最好的裝束,鵝黃色的軟綾長袍和繡着金邊的深黑色寬衣帶。我第一次穿這身衣袍的時候,公子曾誇我輕雲出岫,清麗絕倫。
我在清涼殿等了一會兒,不見皇上出來,便轉往尚衣軒。軒里人仰馬翻,錦繡綺衣扔了滿地。皇上眉頭深皺,挑剔地端詳着銅鏡裡的自己:“顏色太暗,換!”
又除下一件,雪袖小心翼翼地說:“皇上,這件月白色的可好?”
“太素!”皇上依然不滿。
“那這件寶藍色的呢?”
“太豔!”
皇上正糾結着,一眼看到我:“李延年!”
我連忙小跑過去:“皇上!”
皇上上上下下打量了我一陣兒,突然動手扯我的衣服:“你這身不錯,脫給朕穿!”
我揪緊領口:“不行啊,皇上!您個子這麼高,這麼穿得了延年的衣服?”
“快脫下來!”他依然撕扯着。
“不行!”我拼命掙扎。
“皇上!皇上!”流年含笑走過來勸解,“皇上若喜歡鵝黃色的衣服,這一件不就是?”她呈上手中的衣物。
“恩,這件不錯,就這件!”皇上志得意滿地換上鵝黃色長袍。他面如冠玉的英俊臉龐在這嫩色的襯托下越發精緻,器宇軒昂。
他低頭乜了我一眼:“大膽李延年,竟敢和朕穿一個顏色!還不回去換了!”
我氣鼓鼓地嘟起小嘴兒,站着沒動。
流年姐姐推了我一把:“這奴才,還傻站幹什麼?沒聽到皇上的話嗎?”
我只得哭喪着臉回去寢室,換上一身淺灰色的衣衫。
迎接的地段選在長安街的鬧市。
皇上的車駕後面是垂首凝立的文武百官,烏壓壓的百姓聚集在街道兩旁,他們都朝着同一個方向長久眺望。
我知道,皇上這是要給公子長臉立威,讓朝廷的官員和長安的百姓都看看他的嫣兒是何等英雄果敢,並不像傳聞中只懂得曲意承歡。
只要在百官和百姓中有了威望,王太后想要伺機報復,也並非易事了。
日上三竿的時候,遠處總算有了馬蹄得得之聲。
我踮起腳尖,能看到陽光下閃爍的旌旗長矛,一如開拔的那日。漸漸的,人影越來越清晰,我的心跳也越來越快。終於,我看到被越地的太陽曬黑了臉的衛青英姿勃發地跨在馬上,向我們走來。百姓開始歡呼。他們喊:“大將軍威武!大將軍威武!”
衛青揮手致意,在三丈以外下馬,步行上前,叩見皇帝。
我和皇上同時傻了眼,我家公子呢??
可是當時的情形,並不容皇上細問,他只能朗朗有聲,褒獎衛青和八百羽林軍的英勇無畏。隨之而來的是百姓們浪潮般洶涌的歡呼和羣臣激昂的恭祝。
在一片狂歡的混亂中,皇上一把握住衛青的手腕,厲聲問:“怎麼回事兒,嫣兒呢?”
衛青面露猶豫爲難之色,我和皇上的心一下子就碎成了幾塊。皇上的手顫抖着越收越緊:“說!他怎麼了!說!”
衛青跪下道:“皇上不要緊張。韓大人只是受了傷,在後面的馬車上,應該也快到了。”
我長長舒了一口氣,感覺又活過來了。
“傷在哪兒了?不是未損一兵一卒嗎?怎麼會偏偏傷着他呢?”皇上急切的問。
衛青面有愧色,抱拳說:“是我沒有保護好將軍!衛青萬死!”
“少廢話!他究竟是怎麼受的傷!”皇上怒吼。
“將軍孤身潛入宣王府的時候,不小心觸動了機關,陷入士兵的圍攻。混戰中,被一枝毒箭射穿了肩膀。不過,傷情已經……皇上!”衛青話未說完,皇上已經搶過一匹駿馬,飛身而上。
我也不顧一切地拽過另一匹紅駒,拼命追趕着皇帝。
我們疾馳出六七裡地,纔看到一輛油壁青車,緩緩行駛在路上。好像是爲了避免顛簸,馬伕不敢輕易揮動馬鞭,力求穩當。可見車內之人傷得並不算輕。
我喝停了馬車,皇上躍下馬背,一把扯開車簾。在馬車一角,我們終於看到暌違一月之久的公子。他沒有穿盔甲,一身輕柔白衣倚在車壁上,雙目微閉,看似睡着了。他的臉色異常蒼白,右邊的肩膀纏了層層紗布,隱隱透出殷紅的血漬。我胸間劇痛,幾乎忍不住要哭出聲來。我高貴無比的公子,不該受這等苦楚。
皇上呆呆凝視公子片刻,眼睛裡糊上一層晶瑩的水汽。他咬了下嘴脣,坐進車裡,將公子輕輕攬進懷中,低頭親吻他微燙的額頭。
公子長眉微蹙,慢慢睜開眼睛:“……皇上?”
“朕的嫣兒受苦了!”皇上握住公子的手,動情的聲息裡滿是疼痛。
公子嫣然一笑,失血的脣角讓那絕美的笑容顯得異常憔悴。
“臣幸不辱命!”
“你這騙子,你說過會毫髮無損地回來!”皇上再也抑制不住眼睛裡淚珠。
“皮外小傷,不足掛齒!”公子強打精神,看了看車窗外,“已經這個時辰了,你怎麼會在這裡呢,劉徹?你不應該在城中迎接凱旋的將士嗎?”
皇上黯然:“朕準備了聲勢浩大的陣仗,想壯我嫣兒的聲威,可你卻孤身滯後,錯失了萬千臣民的歡呼與厚愛!即使馬車走得再慢,你也應讓隊伍跟在你的車駕之後,難道你不懂朕的苦心嗎?”
“不是我不懂你,劉徹。而是你不懂天下臣民的心聲。”公子釋然一笑,“沒有人想在凱旋的隊伍裡看到天子的寵臣。只要看到我,他們想到的永遠都是狎暱不堪,這場莊嚴的勝利就會變得輕浮而無意義。我雖然打贏了這一仗,但我並不需要這場勝利。需要這場勝利的是你和衛青。衛青是大將之才,此次東征只是小試牛刀,是他一生功業的開端。而你是大有爲之君,可以藉此機會威加四海,收回兵權。你不應該出現在這裡,我的皇上。你應該和衛青一起,接受黎民百姓的歡呼和膜拜。你們是可以並肩創造歷史的人,你們需要那種瘋狂而熱烈的擁戴。而我,我只需要你,劉徹。你是天下人的皇帝,而我只是你一個人的嫣兒。”
“朕,對不起你!”皇上萬分不捨地擁緊他。
“只要我還在你心裡,我們之間就沒有對不起!”公子捂住傷口,掙扎着從皇上的懷裡挪開,“去吧,皇上。他們在等你。這是你不可以缺席的時刻,去吧!”
皇上深深看了他一眼:“沒錯,朕是天下人的皇帝,但朕只是你一個人的劉徹。等朕回來!”
皇上策馬而去,沒有回頭。
我鑽進車裡,靜靜靠近公子,跪坐在他身前。現在可以看見我了吧,我的公子?我默默地望着他,用我自己才懂得的淒涼神色。
公子擡手捏了捏我的下巴:“這穿的什麼,醜死了。”
我再也忍不住,撲上前去,緊緊摟住了他的脖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