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辰州山區,閩北自荊湖陸路通往東川的必經之路的百姓扶老攜幼,緊趕慢趕向着夢想中的天堂,沃野千里、有都江堰灌之利的蜀中天府前進。
張定遠的大哥大嫂推着太平車兒,裝着兩個小侄兒,和家裡的糧食被褥罈罈罐罐,他自己扶着老孃,在山路上走得氣喘吁吁,到了山腰一處平臺,就從遷徙百姓的隊列中暫時退出來,尋了塊大石頭略略休息。
張定遠扶着老孃,一直埋着頭走路,此時停下來擦了把額頭的汗水,無意中向山腳一看,頓時爲眼前的景象而震驚:不曉得有幾千幾萬人,組成了一道前不見首、後不見尾的長龍,蜿蜒曲折的盤山路上,全是行進的百姓,隊伍在高大的羣山之間盤來盤去,已走過的山腳那兒,人比螞蟻大不了多少,牽的牛啊驢子,也只得胡豆大;再擡頭看看山峰,全家人將要經過的前方,無數的百姓似乎就在自己頭頂的天空上行走,腿腳身子,在雲霧中時隱時現,彷彿騰雲駕霧一般。
從老家縣城出發的時候,還按照每家每戶青壯居多還是老弱婦孺過半,自願分作幾大隊,有日行三十里的隊伍,有二十里的隊伍,最慢的還有十五里的,心急想快些兒到蜀中,就跟着三十里的隊伍走,若是家裡有青壯少婦孺多,或者罈罈罐罐多了,走不快路,就跟着十五里的走切自便,倒是既不耽誤人,又照顧了較弱的人戶。
自打到了韶州,就一樣了。偌大一個韶州城,真真是韓信點兵多多益善的淮陰侯,怕也數不清這城裡城外擠了多少人,只能說像黃蜂炸了窩像大雨天螞蟻搬了家!
四下一打聽才道,閩北、閩西、東、北,英德府、連州、州、汀州,湘南州、贛南南安軍,各地準備遷往蜀中的百姓,都集中到這裡縣官員把出發地登記的冊頁交給這裡專設的官府,叫做什麼“湖廣移民徵集司”,統一造冊管理一編隊出發。
還是按照各戶自願,編成中慢三種隊列,次第出發。
可一出韶州,到四川的千里大路上和縣之間,村與村之間,每一里路上到處都是老百姓,根本沒有編組大隊的必要了,各家各戶都和親朋故舊、鄉鄰同姓自行組合,前後左右都還是村裡熟悉的面孔自在,放心!
“啊呀們怎麼停了下來?”張老爹後面趕了上來,胡茬上還沾着幾粒米飯家人們停下來等自己,一下子就火了啦哇啦的嚷道:“早到四川,早佔肥地,像你幾個這們不着急的,等到了地方,只剩下石頭堆堆了!”
張定遠哧的一聲笑了起,當初去瓊州州墾荒,只須下西江到廣州出海,坐船幾天就到,兩條腿都不費力,老爹偏生說什麼風急浪險,是把腦袋別在褲腰帶上的勾當,執意不去,結果等去了的人寄信回來,說個人分三十畝好地,沒有丁點地租,還發大漢官府蓋了紅彤彤印章的地契文書,將來傳子傳孫都可以,每年打兩季糧食,黃燦燦的稻穀打下來,往自家倉庫一運,皇糧國稅都不交,賣糧也才收一成的稅,登時老爹眼睛都紅了,吼着要出海墾荒。
可時候。鎮上官員們都說了。去瓊州瀛州地名額滿了。要等上幾年。等海上航路通了。去更南方叫做什麼“大揚州(大洋洲)”地地方。
州是曉得地。大揚州是個啥地方。那是從來沒聽說過。可那位琉球過來地學生鎮長。拍着胸脯保證大揚州地地方廣闊得不得了。莫說閩廣。就算大漢國把中原全佔了。運一半人過去都住地下。都能分到地。
那就等幾年吧。可老爹不樂意啊。見天地長吁短嘆。先是埋怨自己腦殼生了鏽。大好機會不把握。後來漸漸地就怨到兒子身上。說他跟着鎮上官兒忙前忙後。連個去瓊州州地門路都沒跑來。
媽呀。鎮上地官都是朝廷命官。身上八九品地前程。眼裡揉不得沙子。後村劉大戶爲了霸佔別人田地地事情打官司。送了二十兩紋銀。不是被捉去抽了三鞭子。皮開肉綻地滾回來了?你兒子可沒那麼大本事。讓漢官開後門哩!
這回。湖廣填四川地事情一出來。老爹是二話沒說。立馬連水田帶沒熟地稻穀。轉給了村口何大叔。全家收拾了走路。
閩廣北部、荊湖西部。素來山多地少、土薄人稠。那蜀中天府。沃野千里。則是南來北往地商旅嘴裡說爛了地事
個人都裝了一耳朵,許多錯過了沒趕上墾荒瓊州,或輩呆山區,膽小怕事不敢出海的人,這下都願意到四川去了反正一路上都是走山路,咱們閩北、粵北的山,和湘西、川東的,有什麼區別呢?都走慣了的嘛!無非是全家出動,多走幾個月,就能擁有自己的大片土地,哪個不去,哪個是傻瓜蛋!
對土地的渴望,讓張老爹成了最積極的遷徙者之一,他從縣裡出來,就是跟每天三十里的隊伍,本以爲能最早到蜀中,可等到韶州才曉得,最早出發的,至少走了二十天了!
他立馬着急了,催着全家人趕路,恨不得長上翅膀飛到蜀中,這剛剛留在飯棚裡多吃了幾口,讓家小先往前趕,他隨後來追,哪曉得這幾位居然坐下來等着,豈不是氣得他發昏?
張定遠眼見老爹要發飆,趕緊解釋道:“爹,我們等你追上來,一起走嘛,不然這麼多人,一時走散了,多久才找得到?那不更耽誤事嗎?”
張老爹那個後悔啊!
自韶州到蜀中,路上朝廷都設了驛站,每站有客房、帳篷,供人休息;有騾馬棚,給實在走不動路,又有什麼緊急情況的百姓乘騎、搬運東西;有醫棚,給生病的百姓診治,若病重還管住下來治療;設水棚,大鍋煮了乾淨水,供人飲用……每樣都是不要半文錢的。
那飯棚則是蒸好了熱騰白米飯,煮好了菜葉子湯,還有鹹菜下飯,任憑你吃多吃少,敝開肚子管飽,張老爹見了白米飯,哪兒還走的動路?每餐不到十成飽,是斷乎不走路的,每次都讓家人們往前面走着,他吃得大飽,休息一小會兒消消食,再往前趕。
可每次很短時間就趕上了家人,心說奇怪呢,現在才知道他們只往前走一小段就停下來等着,怪不得每次那麼輕鬆趕上呢!
“嗨,我混蛋,我蠢得跟牛似的!”張老氣得鬍子一抖一抖,沾着的飯粒兒也一抖一抖,“爲了幾碗飯,丟了蜀中的好田地啊!”
他指着前面山頭,彷彿在霄裡穿行的百姓,“這許多人都趕到前面去了,留給咱們的,就只剩孬地、壞地了!”
老兒休息夠了,見他懊喪的厲害,就一把拉開犟頭犟腦的小兒子,半是勸慰半埋怨的道:“老頭子,這一路上都是驛站,多的是飯棚,你走到哪兒不是吃嘛,偏要像個餓癆鬼投的胎,吃到撐住才甘心吶?兒子還不是擔心你走丟了……”
老爹脖子一梗,吵起來:“我那麼大個人,我會走丟?我吃的鹽比他們吃的飯多,過的橋比他走的路長……”
這時候有人在身後勸道:“張老爹,張老爹,莫着急嘛~”
“你曉得個屁!”張老爹正在氣頭上,順嘴罵了句,回頭一看嚇了一大跳,身後的不是別人,正是本鎮上住的郭秀才,這次是應了大漢朝廷的考,放了四川成都府金堂縣從七品同知,以父母官身份護送百姓們遷的。
怎麼罵到了他頭上?張老爹嚇得魂飛魄散,這些應了考的老爺,取中了的都是天上文曲星下凡,有觀音菩薩在天上護持,哪個敢亂罵,是要舌頭上生瘡的呀!
他趕緊訕訕的道:“我不曉得是郭同知大老爺,方纔是順嘴亂罵的,是,是……對了,是罵的這個龜兒子,”他手指着張定遠,眼睛卻惴惴不安的盯在郭同知臉上,一雙蒲扇般的大手上下亂搖:“絕對沒有罵你喲。”
現在可不是以前,官老爺能對子民呼來喝去、不打就罵的年月了,雖然這些老百姓還是拿當年的眼光看官員們,郭同知卻不得不爲自己前途多考慮考慮,對方纔的冒犯一笑置之,和顏悅色的道:“曉得曉得,本官向你保證,成都府多的是良田,莫說你,就後面隊伍尾巴上的人,也能分到上好的水田!”
真的?張老爹的眼睛裡又充滿了希望。
文曲星是不會騙人的,他大手一揮:“兒子、媳婦,老婆子,往四川趕吶,郭老爺說了,還有好田咧!”
不但張家人,聽了這話的百姓,都不由自主的加快了腳步,只張老爹喊話的時候,不小心牙齒在舌頭上咬了一下,隱隱作痛。
“糟了糟了,罵了文曲星,這是真的要生瘡呀?觀音菩薩在上,姜太公百無禁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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