間四月芳菲盡,山寺桃花始盛開,粵北山區的春天,少女,留在了這裡不肯離去,夏天,則像一位盛裝出席晚宴的貴婦,總是姍姍來遲。
張貴福穿着破破爛爛的衣裳,戴着遮陽斗笠,高高挽起褲腳,在山間平壩難得的一小塊水田裡勞作。
別看這麼一小塊水田,還是爺爺那輩從洪老爺家佃下的,到張貴福手上,已經傳了三代人,足足小四十年了!
聽說是那年,家裡欠了洪老爺家的租子,有位從來沒見過面的姑姑,到洪家做丫環幫傭,不知道怎麼回事,就投在井裡死掉了。洪老爺起初說是她自己頑皮賴骨,以死欺主,好倒是爺爺有主意,敲響了宗祠的鑼鼓,叫了百來號人跪到洪家大門口,這才發下來二十貫燒埋錢,又把這塊能收十六鬥五升稻穀的水田,以四成租子租了出來。
山間到處都是爛石頭,石灰多、泥巴少,像這麼肥的好田,又靠近溪水好澆灌,不拿七成租子,就是天老爺也說不過去,刁鑽的洪家肯發二十貫燒埋錢,尚且有可能是不想經官動府的打官司,可這塊田租給張家都四十年了,當初的洪老爺死掉,洪少爺變成了洪老爺,都從來沒提過收田、漲租子的話頭,當年那位可憐的姑姑是怎麼死的,只要不是傻子,也就能猜到幾分了。
可小門小戶的,能如何呢?就把官司打上天,洪老爺還是洪老爺,老爹當年好不憤氣,還到縣城裡去,花半吊錢問了金大狀師,人家說了,大宋律上白紙黑字寫的清清楚楚主老爺打死佃戶,流放本州。
那不是扯蛋嗎?洪家有的錢,本州的押司推官,見了他都是客客氣氣的,流本州還不等於沒有處罰!
老爹臨時也鬧明白,戲文上壞人都是“充軍流放三千里,發配遠瘴地面”何到了洪老爺這兒,就變成本州打個轉?
既然如此,告是告不倒洪老爺了點實惠,總比一家人餓死強啊!這纔有了燒埋錢,有了這塊小小的水田而這塊水田,確實在好幾次大饑荒中,救了全家人的性命。
“唉,等秋收了例到位從沒見過的姑姑墳前,上一碗水飯吧!”張貴福唸叨着這事,手上一刻不停,汗水從他的臉上、身上滴落,在水田裡濺起一圈圈微小的漣漪。
“阿爹。阿爹!”有人從山坳裡沿着彎彎曲地山路奔來老爹擡頭一看。原來是自己小兒子時一股心火指往喉嚨口竄。恨不得一鋤頭給他挖到田裡去。
半年前呂師夔呂大草包回荊湖大漢皇帝派了官來。張老爹還傻傻地問人家當今是大宋朝哪位官家坐地龍庭人家笑得是前仰後合。末了才知道如今大宋天子早就退了位。是大漢朝地真龍天子坐龍庭。
那時候。面對一村人地大笑。張老爹還自嘲。“嗨。管哪位天子坐龍庭。咱一品大百姓給誰納糧不一樣?”
嘿。不一樣。真不一樣了。千百年來交地皇糧國稅。居然大漢不收了。說只要你不賣。放家裡就算千斤萬斤。也不收你一粒稻穀。
我傻啊我。這年頭不知道什麼時候來個荒年。就得餓肚皮。我放家裡存着備荒。傻子才賣哩!張老爹歡歡喜喜地趕着交了租子。生怕不收皇糧國稅。佃戶們手裡頭糧食多那麼點。洪老爺他趁機漲租谷。
哪知道接下來。人家鎮上地官兒。就說什麼出海開荒地事。小兒子被說地像吃了火藥。趕着要去。張老爹一聽。嚇得臉都白了。扯着兒子說:“俺爹。就是你爺爺。當年在江上做了回船。回來說吐得昏天黑地。連爹媽老漢都記不得了。差點就見了閻王。
俺尋思這大海,比江裡不曉得大了好多,那浪不是排起比山還要高?只怕我們還沒到那啥窮啊富的島上(瓊州島),就餵了魚鱉!”
好說歹說,張老漢纔不冒那險咧,只村裡有些沒了爹孃、又沒娶妻生子,一人吃飽全家不愁的年輕人,跟着官兒去了。只不過打那開始,租谷就一坡一坡往下降,從開始的七成,一直降到了現在的三成五,氣得張老漢直跳腳,後悔交租太早。
小兒子就說:“早知道這般,就不該早早的交了租谷,否則也降到三成五,好歹也是不少糧食呢!”
“總比你去番邦做牛馬好!”當時張老爹啐了一口,左右看了看,神神秘秘的對兒子說:“你沒看見?那些去的人,都在生死狀上籤了姓名,
那些陪着他們的人,都拿着燒火棍,防着逃走咧—這不是出海做工,是賣到外藩做奴隸!”
小兒子只是執迷不悟,咬定大漢不會騙人,那些穿制服拿火槍的人,只是保護出海農戶的警察,張老爹氣得拿起火鉗要揍,他才一溜煙的跑掉。
直到兩個月前,出海的人把信寄回來了,有至親留在村裡的,還收到了他們捎回的銀錢,張老爹這才承認,那些人沒有被賣做奴隸。
可不管怎麼說,他是不後悔的,留在這裡安安穩穩的種地,租子又降低了,何必出海冒那個風險呢?腳踏實地的不好嗎?
只不過上天註定,這樣安安穩穩的日子是過不長的,前些日子,那些穿衣服貼在身上,釘着銅釦子,肩膀上有花花的兵,一大隊一大隊的從家門口開過去,聽說是要去四川,和蒙古人打仗的。
不得了,小兒子心思,一下子都跟着人家飛了,吵着鬧着要跟着漢軍走,當兵吃糧餉。
刀頭舔血的活計,也是咱:戶人幹得的?七年前打鎮上過,聽說書先生說了,蒙古兵都有丈把高,腰比水桶還粗,眼睛跟銅鈴似的,獠牙生到嘴脣外邊三寸長!你一個後生家,人家一個照面,就把你吞肚子裡去了!
“不可能,呂師呂大草包的兵,就混着好些兒蒙古兵在裡邊,就是比咱們粗些,也沒見他有一丈高的身子、水桶粗的腰!”
兒子的反駁讓張老爹無言以對,呂大草包的兵,也是從家門口過去的,戴着皮帽兒、穿着生牛皮甲的蒙古兵,好歹也見過大貓小貓兩三隻,哪兒有說書先生說的那般嚇人?
但在兒子面前,張老是不會服軟的,他乍着喉嚨吼:“老子吃的鹽巴比你吃的米飯多,過的橋比你走的路多,老子說的話,還能有假?”
“也就比我多活二十年,若是鹽巴比吃的飯多,只除非你一斤米放半斤鹽巴!”小兒子嘟噥着走了,但心已經跟着漢軍去了四川。
打那之後,小兒子一有空跑到鎮上去,和派來的漢官嘀嘀咕咕,說來也怪,張老漢最初是不相信官兒能和他兒子一個窮棒子結交的,但悄悄跟在後面看了看,那幾個漢官居然還給兒子奉茶——老百姓見官不吃板子就算運氣,居然有茶喝,也是奇哉怪也!這不和以前的讀書老爺,一般無二的待遇了嗎?
不管張老爹想的明白想的不明白,反正小兒子除了農活以外,就溜到鎮上去,和官兒們一塊走村串戶,一會兒辦什麼巡回法庭,一會兒是什麼稅收宣傳,聽村人說鬧的很有幾分聲勢,附近幾個村的小夥子,都跟在他屁股後面跑東跑西,只張老爹本人,懷着口憤氣,一次都沒去看過。
這且罷了,反正田地少,用不着這麼多人忙,小兒子跟着官兒跑,自己臉上有光,官兒們每天供飯,他還能替家裡省下不少米糧呢!
但把老爺爺取下的名兒,“張進財”好好的三個字,換成什麼“張定遠”,不是扯他媽的蛋嗎?什麼“男兒志在四方”一類的鬼話,從他嘴裡說出來的次數越來越多,只怕一顆心,也越來越野了!
莊戶人家,老實本分是福氣,扯那些花花腸子做什麼?想到這些,張老爹就一肚皮的火氣,老大不樂意。
看,今天從鎮上回來,越發不像話了,穿了身貼在肉上,硬梆梆的衣服,那不是大漢朝官家老爺才穿的衣服嗎?
張老爹丟了鋤頭,趕上幾步,一把揪住兒子的耳朵:“你個敗家子,不好好做活路,偷人家官老爺的衣服穿,讓老爺們知道了,把你屁股打得稀爛!”
“啥,啥!”張進財,不,張定遠——我們該按照大漢護照,而不是族譜裡的名字稱呼他了,躲閃着父親的揪在耳朵上的“鐵鉗”,和他噴出的唾沫星子,喊冤叫屈的道:“這是我作爲農村宣傳積極分子,發給我的獎品啊,什麼偷不偷的!”
“啥,獎品?”張老爹知道兒子從來不說謊的,這個兒子還是有些好處,得了當官的獎勵,那可是一家的榮耀啊!他一下子眉花眼笑,在衣服上擦了手,小心翼翼的摸着兒子的衣服,“是啥宣傳,得了獎哩?”
張定遠看着父親的臉色,慢慢道:“最新的遷徙活動,叫做湖廣填四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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