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我就演……坐在這個椅子上的人?”
臺上的一套桌椅就是道具,桌上除了劇本之外還有紙和筆。
池遲一屁股坐了下來,看着劇本上的臺詞。
“我,掌握着一個富饒強大的國家,我南征北戰,我廣納人才……”
這些,都是別人的臺詞。
“成啊,你就演這個執筆者,我本來演的就是這個國王,咱倆正好能對上戲……”
馬教授看着池遲拿起劇本臉上笑眯眯的。
話劇排演的時候最重要的是感覺,很多情況下演員都會直接拿着臺詞本誦讀,畢竟背臺詞是臺下的功夫,在臺上排練的時候他們要做的是把整場戲的走位、表現、感覺找好。
池遲低頭仔仔細細看了三四頁的劇本,爲了能在短短的時間裡講好一個故事,很多話劇的臺詞量都大到驚人,尤其是各種角色的獨白。
她看的地方恰好包括了執筆者這個角色的一大段獨白。
看了十來分鐘,話劇團去吃飯和休息的人三三兩兩都回來了,聽說池遲要和馬天舒對戲,他們都很自覺地找地方坐了下來等着看戲。
當然,這些人裡面也包括了撿着池遲手工小零食吃得開心的宮行書。
嘖,舞臺上在看劇本的池遲彷彿身上都在發光啊。
“好了,開始吧。”
坐在椅子上的人是沒有什麼舞臺走位的,他這個角色的全部存在感幾乎都要由語言和寥寥的一些肢體動作來體現。
舞臺燈光下,被衆人矚目的女孩兒把自己手上的劇本妥帖地放在了桌子上。
馬天舒轉身面對着觀衆席,在那一瞬間,他和藹的眉目就變得冷厲霸氣了。
“不要問我爲什麼頭戴金冠,因爲我是這個國家的所有者,黃金,註定了要成爲我滿身榮光的一部分。我手中的劍砍下了無數人的頭顱,最終所有人都匍匐在了我腳下……”
他是一個將入暮年的君王,他的一生充滿了戰鬥,在一次次的勝利中,不可一世的驕傲成了他黑白混雜的頭髮。
哪怕他現在穿着的不過是一件半舊的羽絨服,一隻手還帶着針織手套,但是他臉上的每一條細紋都在告訴別人,他是王者,是英雄,對這個世界有着至高無上的統治力。
“雖然,我已經當了三十年的皇帝,我要老了。可是我的王朝將千秋萬代,因爲是我打造了現在的這一切……”
如果是正式的演出,此時舞臺上的燈光會突然暗下來,然後一縷昏黃的光打在那個一直埋頭書寫的人身上。
她一直在寫着東西,臉上的表情鄭重又平靜,隨着那位皇帝的臺詞結束,她輕輕地嘆了一口氣。
輕的是指臉部的動作,嘆氣的聲音是很有存在感的。
隨着這一聲嘆息,人們自然而然地就把注意力轉移到了她的身上,或者說,即使那位君王如此的鏗鏘有力掌控全場,人們都沒有忘記在舞臺中央的那個人。
兩個角色一動一靜,形成了強烈的反差,既然是反差,自然不會有一方被遺忘掉。
“真是一個可憐又可恨的皇帝。”
搖一搖頭,執筆者的聲音裡並沒有什麼對這個人物的感情,可她說出來的話就像是一記重錘,把剛剛那位皇帝的浩蕩氣勢給打得無影無蹤。
“爲了爭奪皇位,他殺死了自己的父親,幾十年後,他的兒子爲了爭奪皇位就殺死了他。在位的第一年,他殺死了一位忠誠的臣子,在位的第三年,他殺死了被他以爲功高震主的將軍,三十年後,忠臣和將軍的兒子練手把他的攪得天翻地覆,他一手打下的廣袤的國土被一分爲三。在位的第五年,他帶兵入侵了鄰國,讓鄰國的公主成了他後宮裡的妃子,在三十年後,這位令人敬佩的公主趁着他死後的混亂逃回了故國,最終復國成功成了一代女王……歷史就是這樣的奇妙,很多巧合似乎可以說是因和果,也可以說是一場善惡的延續。”
坐在舞臺上的人脊背筆直,寫字的姿態悠然自得,她沒有多餘的動作,也沒有什麼強力的語調,只是抑揚頓挫間將一段往事娓娓道來,就宛若一副歷史長軸在觀衆們的眼前被徐徐打開……
這樣的人在舞臺上多孤獨啊,她能開口說話是多麼的不容易啊,舞臺下的人們有的已經把這段臺詞聽了無數次,還有人是第一次看這段戲,可是現在他們有着一樣的感覺,聽着這個人把浩瀚的歷史長河裡的零星故事拿出來說,他們願意一直聽下去,聽到地老天荒,聽到……歷史的盡頭。
“你,你是什麼人?”
當別人都注意着執筆者的時候,君王已經繞到了舞臺的後方,他的臉面朝着執筆者,自然也面對着觀衆。
“我?”
執筆者的手頓了一下,她沒有歪頭去看那個突然出現在她身邊的人。
“我不過是個書寫者,寫一點已經發生的事情。”
“哦?已經發生的事情?分明是一個瘋子的胡言亂語!我明明已經擁有了整個國家,我也會一直擁有下去,你寫的一切都不會發生,我的國家屬於我,我將選中我屬意的繼承人來繼承我的國家,一切的亂臣賊子都將死在我的刀下……讓一個女人去復國更是可笑!”
說完,已經再次走到了臺前的皇帝大聲笑了起來,他對着觀衆笑,又轉回頭去對着那個執筆者笑,他的笑聲很響亮,可是隨着執筆者依然不慌不忙的書寫,他的笑聲越來越倉皇。
“你不要再寫了,快來膜拜我,我是一個這樣偉大的君主!”
“可是對我來說,你只是歷史中的一點遺蹟,我從書山字海的縫隙裡把屬於你的那一點點瑣碎找出來,記錄給後人看,無論你是偉大還是昏庸,在我的筆下不過是已經被定格的過去。”
那個執筆者啊,她是多麼的平靜,可是這樣的平靜又是那麼的傲慢,她的雙目是不是從紙筆之間看到了上下幾千年的洪流?
人們不知道,卻對她的一切都充滿了好奇,這樣的好奇讓他們能夠把注意力一直集中在執筆者的身上,無論那位君王是如何的勇猛,人們都更想看那位端坐不動的人。
“過去?怎麼可能會是過去!我的雄圖大志還沒有完成,我要去掃平那個膽敢不把國寶進獻給我的小國,我要殺死想要叛亂的所有人,我還有時間!對,我還有時間!”
“時間?”
時間這兩個字彷彿引起了執筆者的興趣,她擡起頭,看向那位君王。
“對,時間!”君王咬牙切齒地說着那兩個字,他的手握緊了,他的額頭青筋暴出,他是一位多麼自負的皇帝,到了這樣的時候才發現自己渴盼的東西唯有時間而已。
“沒有了。”短促地笑了一下,執筆者拿起她書寫的本子用手指捻了一下,她的雙眼亮得驚人,因爲她手上拿着的是她最熟悉的一整個世界,“我書寫的歷史,歷史意味着一切都已經發生了,時間,你已經沒有了,你只有躺在冰冷墓穴中的屍體,在你死去六年之後你的墳墓被打開,因爲你的兒子已經逃離了你曾經呆了幾十年的都城,都城的新主人是你的仇人,他們不希望你安安靜靜地享受着死後的寧靜。”
“你說謊!”
“我的筆從不說謊,我的紙和我的靈魂一樣清白。”
說完,執筆者就重新低下頭去書寫,留下這位君王像是一個困獸繞着她所在的小小方寸間走了兩圈。
在他走的時候,他驚恐地看着自己身上的盔甲,甩了一下頭,彷彿頭上的發冠自己掉了下來。
“你寫到哪裡了?”
空寂的舞臺上,君王的聲音有些無助和驚惶。
“我寫到你被你的兒子摘掉了王冠,你被他打敗了,被剝去了盔甲……”
回答他的,是執筆者冷靜的語調,她太冷靜了,這種冷靜讓君王狠狠地打了個哆嗦。
“不,你別再寫下去了,就讓時間停在我最輝煌的時候,我要頭戴皇冠,我要看着手下的千軍萬馬,我要我的榮耀和威嚴!”
“歷史不會因爲你的要求停止,我的責任是寫下所有已經發生的事情。他們應該被後人知道,在幾百幾千年後,在你和你的王國都化爲了塵埃的時光裡。”
“你不要再寫了!看看!這是什麼?這是最價值連城的玉璧,停下你的筆,我把賜送給你。”
君王摘下自己腰間並不存在的寶石送到了執筆者的面前,執拗地用自己的手蓋住了執筆者的手。
“我說過我的筆從不說謊,我的紙和我的靈魂一樣清白。無論你給了我什麼,發生的已經發生,我要寫的就必須寫下去。”
面對寶石,執筆者的表情沒有任何變化。
“看看你住的這個破舊房間,這個寶物能讓你穿上華貴的衣服,能讓你住進宮殿一樣美麗的地方。”
“那些並不是我想要的,我只想把已經發生的事情記錄下來,我的筆不會說謊,也不會停止。”
驕傲,真真正正的驕傲,這種驕傲就在這個人的骨頭裡,它撐着她的脊樑,也撐着她的筆。
可是這樣的驕傲,卻刺痛了君主的雙眼,他有太久太久沒有這麼低三下四過了,他說出去的話就是聖旨,而聖旨,又有誰敢違抗呢?
“你不想要寶物,那你是想要尖刀麼?”
他抓住了執筆者的衣領。
“我殺過很多人,他們大多比你強壯,我用刀劃破他們的喉嚨,他們的遺言都被自己的血給堵塞在了破碎的喉管裡!”
“我的筆卻不會因爲我的死亡而停止,我在做的是這個世界上最寂寞又浪漫的工作,會有人拿起我的筆繼續下去,一個人,兩個人……一代又一代人,有一天,會有人和我一樣從鍾愛的歷史中節選小小的一段來整理和打磨,也許會寫這樣的一筆:一個書寫者因爲不願意停下自己的筆而死去。
這是——我無上的榮耀。”
四目相對,舞臺上充滿了張力,無論是其實不存在但是被君王拿在手中的刀,還是執筆者冷靜的臉龐上出現的夢幻一般地笑。
這個笑容屬於誰呢?君王有點發愣。
我想爲這個世界留下點什麼,哪怕只有一點點,比如一部告訴這個世界我無怨無愧的話劇,比如我精心寫出自己誦讀的那些臺詞。
在一個陌生的國家,別人都當我是個不良於行的老太太,我行走在那些小劇場裡,想找幾個能說中文的演員。
我找到了他們,他們有的是收錢的工作者,有的是隻爲興趣工作的有趣的人,他們幫我一起排演着屬於我的話劇,告訴我他們看見了我的劇本是怎樣的想法,告訴我他們看見我坐在輪椅上的演出是如何的心情。
時間一點點地走,最終停在了將要達成的那一刻。
劇團悄無聲息地解散了,那天,有劇團的工作人員站在她的房子外對她說:“你好歹演一場,兩三個小時、不對,半個小時的準備時間就夠了,演給我們看,演給您自己看,這是屬於您的劇啊!”
是啊,那是屬於我的劇。
可我的人生卻不屬於表演。
所有的掙扎都是破碎前的無望,所有的痛苦都因爲距離自己的夢想太近又太遠。
所以一扇大門乾脆徹底地關上,老人匆匆回國,去見自己侄兒的最後一面。
那個老人,就是沒有了一條腿的池秀蘭。
君王的手鬆開了,執筆者直直地摔落在了地上,一聲巨響,臺下的人想要衝上來,卻看見跌坐在地上的人是笑着的。
“我所追求的東西一直就在我的手裡,所以生命的終結讓我無所畏懼。您卻在害怕,您害怕歷史,您害怕現實,可是現實就是您曾經做過的一切所留下的結果,終究,您害怕的是過去的自己,還是您那顆殘暴又虛榮的心?”
坐在地上的人並沒有站起來,她的腿一動不動,只有手握緊了自己的筆。
“你不怕我剁掉你的手麼?”
“我還有另一隻手。”
“我剁掉你兩隻手!”
“我還有腳。”
“我剁掉你的手和腳,我把你的嘴也縫起來,我讓你像一條蠕蟲一樣在地上匍匐。”
站立着的是君王,他那麼高大,坐在他腳邊的是執筆者,她那麼瘦弱。
可是短短的對話,執筆者的聲音沒有一絲慌亂,君王的語氣卻讓人聽出了色厲內荏。
執筆者又笑了,這次她笑得很燦爛,就像是一個神像揭開了面紗,又或許是一條即將畫好的龍被點上了眼睛。
在她的笑容裡,君王的臉色頹敗了。
“我還有我的心啊,它在跳,就是記錄我對歷史的忠貞,它停止,就是我靈魂堅守成了雕像。”
馬天舒教授還想繼續,臺下已經響起了掌聲,他們的這場戲應該結束了。
兩個年輕人跳上舞臺把池遲扶了起來,還沒等池遲站穩,宮行書已經從後面架起她的雙臂。
“怎麼回事兒,要摔也不用摔的這麼逼真吧?”
池遲眨了眨眼睛,一隻手掙脫了別人的束縛慢慢地摸向自己的腿。
都還在。
她長出了一口氣,才慢慢站直了身子。
“嚇到你們了?我只是覺得這樣的畫面構圖更有意思。”
女孩兒的臉轉瞬間就掛上了笑容,沒人知道她剛剛想了什麼。
宮行書鬆開她的手臂抱胸而立懶洋洋地說:“就讓你試着一場戲玩一下你就連畫面構圖都考慮上了?”
“職業病吧。”歪頭看了宮行書一眼,池遲的臉上依然帶着笑。
“小池遲啊,你這段演的真不錯!”馬天舒教授走過來拍拍池遲的肩膀,臉上滿是讚歎,一邊夸人他一邊用手絹擦着自己額頭上的汗,“你看,和你演戲太過癮,我這一頭汗都出來了。”
“是這個劇本寫得好。”
池遲這場戲沒什麼肢體動作不像馬天舒要一圈一圈地走位,看起來也沒出什麼汗。
她把拳頭攥了一下,擼掉了筆上面的水漬才把它交給了劇團的工作人員,她的雙手全是汗水,可她並不想讓任何人注意到這一點。
“劇本再好也是辛亦鬆老師的劇本。”宮行書在一旁涼涼地說。
辛亦鬆就是這場《筆上花》話劇裡真正的男主角,那個執筆者的扮演者。
他的話讓想要繼續誇獎池遲的馬天舒一時沉默了。
對啊,這場話劇裡目前沒有適合池遲的角色。
最適合池遲的就是這個主角的形象,可是……其一,他們就沒想過主角是個女的,其二,話劇馬上就要公演,辛亦鬆是紅星的臺柱子,他的那種能夠讓人心潮澎湃的感覺是不如池遲,可是演得也很好,換掉是絕對不可能也不顯現實的。
那麼,讓池遲演一個配角的形象麼?
“老馬,你們這什麼時候結束?我還得跟池遲談談我明年電影的事兒,我等了一年才讓爭取到她來當我的女主角,好多事兒我得多問問她。”
宮行書狀似無心,卻打碎了馬天舒心裡最後的那點期盼。
也提醒了雖然現在看起來很正常其實有些神遊物外的池遲。
她現在還不能一頭扎進話劇裡,對於劇團來說成本太高,對於池遲來說,成本也太高了。
“太可惜了,我真的很喜歡這個劇本啊。”對於自己不能真正出演《筆上花》池遲一臉遺憾,剛剛她很想說,要是馬天舒願意讓她演,她可以無償在劇團工作,可是看見馬教授嘴裡說的是主角的性別問題,她的心就涼了。
其實執筆者這個角色本就是一個符號,是男是女都沒有關係,可惜現在忠貞正義的多是男性,象徵着墮落和慾念的多是女性。
走在她旁邊和她一起離開紅星劇院的宮行書哼了一聲:
“壓根就沒想過讓你演主角,就是客串再當個噱頭,馬天舒腦子裡想一出是一出,你呀,先過過癮就行了。”
眯一下眼睛想想剛剛在表演又彷彿在燃燒的池遲,宮行書呲牙笑了一下。
池遲像是一陣旋風來了又走,好幾個劇組的年輕人想起來自己忘了跟池遲要簽名,心裡頓時一陣懊悔。
馬天舒目送宮行書和池遲離開之後轉身看見了舞臺的桌子上那本合上的劇本。
這個時候他纔想起來池遲似乎全程沒有看臺本子,就已經把大段的臺詞表演到了這個地步。
一陣懊悔啊,又一陣懊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