聖誕節的時候池遲被某個電視臺請去做活動,趕回公司已經是晚上七點了,還是和公司裡的一衆員工一起吃了一頓大餐。
當然,基本是別人吃着,她看着。
第二天,她又參加了一個趕在新年之前的電影研討會。
這一年的電影行業不甚景氣,在春節檔的電影票房井噴之後,後續的電影的成績都有些不如人意,幾個做了票房對賭的公司甚至有的已經因爲資金鍊的斷裂而到了破產的邊緣。
一羣資深電影人圍着圓桌喝着茶,看着那些大製作、大營銷、大明星卻沒有大成績的電影,心裡都有點發涼。
七八年前這個國家的電影票房市場突然進入到了一種讓人心潮澎湃的極速膨脹階段,所謂的“高票房”從堪堪破千萬一路飆升到了幾億十幾億幾十億……有人高喊着錢來了,然後一頭扎進了熱錢的旋渦不可自拔,也有人高喊着狼來了,爲整個電影事業的發展憂心忡忡。
事實證明,他們都是對的。
“前幾天,我看了個偶像劇,一羣年輕人……還不如幼兒園的小朋友玩的溜,這也叫演員?”吧嗒吧嗒嚼兩口菸頭,某位老藝術家表示心很累,“當年我們想弄十萬塊錢排一場戲都難,現在這些人幾個億幾個億的砸這種垃圾出來,時代是真的不一樣了,錢不是錢了,電影也不再是電影了。”
“套路,套路變了。”
一臉大鬍子的宮行書導演叼着巧克力棒咔嚓咔嚓在啃。
想當初他們這幫人坐在一起開會的時候那都是煙霧繚繞,開完了會誰有空還能去衚衕裡找個館子喝一杯再來二斤爆肚兒,現在倒好,公共場合禁菸,宮行書以前也和他們一樣啃着菸蒂巴兒,今天想到有池遲在,他把煙換成了巧克力棒兒,裡面還夾着奶油,吃一口就讓他膩歪地難受了。
瞄一眼坐在角落裡不吭氣的女孩兒,宮行書又咬了一口。
宮行書一直是全場的焦點,他看池遲一眼,自然也有人跟着他的視線也看了過去。
“其實年輕人也有好的麼,像池遲,有獎項,有票房,年輕人喜歡,我們家老婆子也喜歡的不得了。”
宮行書要跟池遲合作的事兒大家都知道,就算是賣他一個面子,不少人也得捧着池遲一點,這不,就有一位老人說起了池遲的好話。
“現在的年輕人賺錢太容易了,當初咱們叫窮藝術,現在好了,窮沒了,藝術也沒了,咱們這行啊,真正有什麼藝術理想的,真正能貫徹自己藝術理想的,跟別的行業一樣,都是鳳毛麟角,你想想,要是你這張老臉年輕四十歲,天天被一羣人誇着帥,不光誇還給你錢,你站着不動就給你錢,你是站着呀,還是站着呀?”
“池遲不也天天被人誇麼,怎她就能一直老老實實拍戲呢?”
“池遲能好好拍戲是她厲害,你能不到二十歲就拿金蝴蝶?”
中年男人耍貧嘴的時候那是讓人又好氣又好笑的,他們把話題歪到樂了池遲的身上就怎麼着都歪不出去了,到最後還非讓池遲說話不可。
“加起來都幾百歲的人了,較勁還把小姑娘扯進來算什麼?”宮行書呲牙笑了笑,把人們的注意力拉回到了自己的身上。
“現在能擱這聊天的都是同行,是同行那也是同路人,一條電影路長着呢,咱們慢慢走着,走三五十年交給下一代人,再過三五十年再交給下下一代人,都說藝術要的是土壤,等咱們這些老樹死了的時候想想能不能讓自己把最肥沃的土壤留給了下一代,到時候可別怨天怨地怨風水。
抱怨爛片兒多的想想爲啥自己的好片兒賣不出去拉不到錢,任何人都不可能一輩子圈一個地方不動擎等着別人來討好自己……”
宮行書侃侃而談,說的是電影行業的現在,也是未來,批判的是爛片,也是那些所謂的良心電影人。
一個行業的錯誤永遠不可能歸咎於某一方,有錯大家都得反省,把自己隨意擺在受害人的位置上那是耍流氓。
整個電影行業都被衝昏了頭腦,那些想賺錢的現在是昏頭的,那些賺不着錢的,現在也是昏頭的。宮行書心裡很清楚,那些興沖沖進了影視行業的公司死一批讓人們知道這個行業終究是個市場而不是金礦,投資者們才能理智起來,現在的國產電影需要的,是一個理智的市場。
梳着一頭利落短髮的池遲今天穿了一套黑色的衣褲,胸前戴了一條瑪瑙雕的毛衣鏈兒,她低着頭寫着筆記,胸前的鏈子隨着她的動作輕輕搖了幾下。
視線偷偷飄過去的宮行書只覺得自己的心也跟着輕輕地晃了晃。
晃了晃……
那就有點暈啊……
“新年打算怎麼過?”
開完了會,宮行書死皮賴臉地跟在池遲的後面走到了停車場。
“和別人約好了一起過。”
“那別人裡頭算我一個?咱們正好討論一下電影劇情?”
抓一把自己的大鬍子,宮大導演祭出了手裡的那一張萬能牌——他的電影。
“因爲要和您合作,我前幾天做了一些功課……”池遲站在車前,手指在自己車的前蓋上敲了幾下。
“您知道別人怎麼評價您麼?”手指敲的節奏一下一下地很穩,池遲的嘴角帶着很客氣的笑。
“別和我您不您的,嘴裡多帶個心沒意思,真把我放心上這纔是尊重不是?”
宮行書的一口白牙池遲都快看膩了。
“都說宮行書導演的故事,從裡到外都姓宮,從來您一拍腦門兒,整個劇組就得轉的像個陀螺一樣。要說和我討論劇情,別人我信,您這兒我可不敢信。”
“看看看看,又光把我放嘴上不放心裡了不是。”
宮行書對着池遲眨眨眼:“別人說的那是別人的事兒,到你這裡了,我可得多聽聽你的,對了,你要跟我合作是做了功課的,我也做了功課,比如去找了個叫佘兵的導演喝酒……”
池遲手指的節奏沒有任何變化。
宮行書看了一下那隻白皙纖細的手,又看向池遲精緻的下巴。
喲,小姑娘的定力很強大嘛。
也是,她要是不強大,自己也不會看上她不是?
“要不這樣,元旦那天我就不打擾了,那就今天吧,你要去哪裡?我正好沒事兒也跟着溜達一圈兒。”
池遲笑容不變,微微擡頭看了一下宮行書的眼睛。
“好,我得去紅星劇院看馬天舒老師排的新戲,您要去看麼?”
“哦,老馬出新戲了啊,他我可熟,走吧。”
馬天舒老師就是前幾天在課上好一通表揚了池遲卻沒認出池遲的那位教授,他所在的紅星劇院也是四九城裡有名的老劇院了,地方是個寸土寸金的好地方,整個劇院還帶有上世紀中葉的建築風格特點。
七十多年之前*,這個國家的第一部話劇誕生——那個人們耳熟能詳的“我和你相愛你爸爸卻是我爸爸”的故事從薄薄的一個劇本變成了一出讓人隨着演員的一舉一動而心思糾結人間惆悵事。
那之後,這個有過很多故事的國家有很多很多的好劇本誕生,也有一代一代好的話劇演員在小小的劇場裡上演着人們應該已經知道了劇情甚至細節卻依然每次都會受到震撼的悲歡離合。
那些劇本里,有時代下的小人物,有歷史中的大人物,有傳說中的智者,有神話中的英雄……他們的悲喜,是被一代又一代的演員們反覆打磨和雕琢的,所以分外動人。
走進劇院,池遲彷彿立刻就能聽見有人用鏗鏘有力的語氣讀着劇本里的唸白,卻分不清楚這聲音到底是真實存在的,還是她腦海中的幻覺。
劇院舞臺上的燈是亮着的,馬天舒教授正在和幾個演員討論走位與燈光的細節問題。
池遲的手裡拎着一個紙袋子,看見了馬教授之後笑眯眯地遞了過去。
“早上出門之前做了幾個小點心,沒什麼糖分,您嚐嚐?”
“點心?”
馬教授擡手拍了一下自己的肚子又看了一眼時間,纔對池遲笑着說:“快要公演了,都忙昏頭忘了吃飯了。”
“午飯早就送過來了,也就您們幾個沒吃了。”
劇組的後勤是馬教授的女兒兼任的,她同時也是這部話劇的一個策劃者。
順着她手指的方向看過去,池遲看見的是被人用羽絨服包起來保溫的幾個快餐盒。
“其實話劇演員也沒那麼辛苦。”
六十多歲的馬教授顯然是餓極了,趕緊過去端起一個飯盒就大口扒起了飯,吃得狼吞虎嚥他還生怕自己這幅忙昏頭的樣子會嚇到池遲。
“我說老馬,你這樣可是一點說服力都沒有。有本事你現在吃着大餐喝着小酒,大家還唱着歌,你能說話劇演員不辛苦,就這樣吃着25塊錢的盒飯,你說,我們也信不了啊。”
戴着一個狗皮帽子被人忽視了的宮行書很自覺地坐在了馬教授的旁邊。
“小宮?你這是……”
“我開會的時候碰見池遲,她說起來你排了新戲,我這一想我也兩三年沒看你的戲了,這不就來了。”
宮行書說話間就很自然地摸到了池遲剛剛送給馬教授的那一盒小點心,拈了一塊出來放進了自己嘴裡。
“椰蓉球兒……還有別的口味?”
掏掏掏,又挑了一塊兒。
“紅豆?不錯,這個我喜歡。”
馬教授早就知道宮行書的沒溜兒,看着池遲正在打量着整個舞臺,他喝了一口湯衝下去了自己嘴裡的那口飯。
“走,我帶你上去看看。”
老人拉着池遲的手臂,把她拽到了舞臺上。
舞臺不高,臺階只有區區六階,池遲走在上面的時候,就像是踩在雲端。
也許這裡真是雲端。
因爲有人窮盡一生,都不曾真正地走在上面。
“你能聽見麼?”
馬天舒拍拍池遲的肩膀。
“這裡有過四鳳、程瘋子、常四爺……他們的聲音應該都還留在這兒,因爲這裡有過他們的骨和魂。
拿腔捏調擡起頭,在這個臺子上,不管是誰,都得變成他們。沒有鏡頭給你大特寫,也沒有打光板在你眼前晃來晃去,你想要抓住觀衆的注意力,必須得拿出自己的全套本事,你的肢體、表情、臺詞……沒有一個是可以通過拍攝手法去挽救的……你只有你自己。”
馬教授是真的喜歡話劇,喜歡錶演,看過池遲的電影和池遲聊過之後他也是真的喜歡池遲。
沒有人會不喜歡她——一個全心全意做着自己事業的女孩兒,也全心全意地愛着這一項事業。
惜才的馬天舒自然而然也就動了拉池遲來演話劇的心思。
在老者洪亮的聲音裡,池遲的神情是一種微妙的平靜。
她走到舞臺中間擺放的桌子旁,拿起了被放在那裡的劇本。
這是一個很有趣的故事,一個人坐在桌子旁書寫着歷史,那些他筆下的人物爲了篡改他所寫的東西而一個一個地出現在他的眼前,有王侯將相,有絕世美人,他們有的威逼,有的利誘,最終還是輸給了這個書寫者的堅持。
“怎麼樣?要不要找個角色試試?”
伊甸園裡的蛇曾經是怎樣的笑容,此時的馬教授也就是怎樣的笑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