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月,《平陽公主》劇組轉場到了南方某個影視城,剛剛進駐影視城的那天,一場突如其來的寒潮就席捲了整個南方。
整個劇組毫無防備地迎接了南方溼冷到讓人絕望的空氣,別說正常工作了,就連走出有空調的房間都需要莫大的勇氣。
更不用說作爲資方的天池集團後勤工作人員完全不支持他們在這樣寒冷的天氣中去拍戲。
趁着這天大家都有空,池遲包下了酒店的一個會議室請有興趣的人來看電影。
要不是提前說明了是一部不那麼輕鬆的有暴力情節的b級片,說不定整個劇組的人都會跑來看。
畢竟,這是池遲第一次跟老外合作的電影(拿着外籍護照的康延並不會被人當“老外”),而且這個電影又不會在國內上映,能夠看到,絕對是他們劇組特有的福利了。
電影的中文名字叫《以彼之道》,已經在國外上映一個禮拜了。
作爲一個b級片,它在過去一個周收穫了足以讓所有人驚喜的票房和還算不錯的口碑,外國電影人評價這個片子是“令人驚喜的表演盛宴”,作爲一個擁有東方面孔、黑色頭髮的年輕女演員,池遲給那些看電影的觀衆留下了深刻的印象,至少絕大多數人都記住了她的臉,也記住了她與西方導演合作時毫無違和感的狀態。
當然,這些,現在坐在會議室裡吃着烤栗子的人們並不知道。
“這是你上半年跑國外去拍的那個電影?上映的也很快啊。”吃一口熱乎乎的栗子,米子明搓搓手等着於緣她們調整好投影。
池遲的手裡也捻了一塊栗子肉,她的頭髮又長起來了,因爲一直在劇組裡呆着也沒做什麼造型,只是用啫喱噴了一下,用手隨便抓了兩下,從後面看挺像一個男孩子的。
“投資少,週期短,就這樣,凱恩斯導演還嫌棄這個片子的後期製作有點慢呢。”
話音剛落,電影畫面就出現在了幕布上,於緣關上了燈,所有人都看向了那個臨時的電影大熒幕。
鏡頭緩緩地移動,人們的視線隨着它一起掠過白色的柵欄、溼漉漉的鵝卵石……以及被古銅色的天空所籠罩的長長的小路,雨幕包圍着的世界裡,敲門聲突然響起。
一臉褐色鬍子茬的男人走進了房間裡,光是那一頭失去了光澤的金髮就能夠讓人看出他的窘迫和不可靠。
可是他偏偏是一名警察,一名經驗豐富的警察。
很快,觀衆們就知道了小鎮上發生了命案,與此同時熱情好客的glass先生失蹤了,警方調查發現,glass先生曾經炮製過幾起駭人聽聞的殺人案,現在他就是來調查這件事的。
外面的天色很沉悶,失去了男主人的房子充斥着隱隱的不祥與不安,名叫wood的警察無奈地揉了揉額頭,走出了glass一家的大門,正當他想要撐開自己雨傘的時候,街道對面的窗子突然打開了。
一隻手從窗子裡伸了出來。
整個畫面的顏色都是灰暗的,只有這一隻手,它用麥粒來喂那些避雨的鳥雀,讓這場令人壓抑的雨多了一絲鮮活的氣息。
當窗簾拉開,扮演judy的池遲出現,封爍聽見自己重重地吸了一口氣,做出這個動作的人並不是只有他一個。
女孩兒有一雙褐色的眼睛,比起傳統的東方人來說顏色有一點淺,她的黑髮有着自然的波浪,垂在她的胸前。
完美的象牙膚色似乎帶着一點點白色的光暈,那點悲憫的微笑直衝向人的心扉,她彷彿是無辜的天使,來到了這個並不讓人感覺到愉快的人世間。
d警官看呆了,電影外的觀衆們也看呆了。
她用一隻手拉着天鵝絨的窗簾,微微探身去看着窗外的小鳥,那一瞬間,有人嫉妒窗簾,有人渴望變成那些能讓她露出笑容的鳥兒。
如果這樣的女孩兒還不能讓人一見鍾情,那麼愛情,就不再是上帝給予命運的饋贈了。
警察用那雙湛藍的眼睛看着再次被關上的窗子,所有人都恍惚知道,一朵新的愛情之花將要盛開了。
可是導演用他冷酷的鏡頭無情地提醒所有人,這部電影並不是愛情片,而是一部血腥·暴力的b級片。
當打開冰櫃看見那些疊碼得整整齊齊的碎屍塊裡還有人的眼珠,有膽小的觀衆發出了一聲驚叫。
電影的劇情在這個時候開始飛速前進,屍塊的主人就是失蹤的glass先生,這意味着在這個小鎮上至少還有一個可怕的兇手。
對於wood來說,這不過是他的工作而已,他早就習慣了,讓他更不愉快的不是他明顯增加的工作量,而是他的家庭——他那個已經破碎的家庭。
就在這個時候,車燈掃過了路邊一對在親熱的男女,年輕女孩兒修長美好的手臂像是一根花藤攀附在她男伴的身上。
那個人……
觀衆和wood一樣注意到了那個人是誰,隨着警察先生下車走向她,她的臉也在晦暗不明的光影中露出了真容,遠處路燈的光從樹葉間隱隱投下,彷彿就消失在了女孩兒勾起的脣角中。
同樣沒有語言,甚至也沒有什麼動作,所有人卻都能意識到此時的這個人並不是那個天使一樣的女孩兒。
她的身上似乎有火在輕輕地、寂靜地燃燒,可是那終究是火,隨着靠近能讓人感覺到一種隱約的熱烈,心跳會加快,血管會發熱……因爲她在看着你,只因爲她在看着你。
與她在漫不經心中展現出的魅力相比,她的勾引帶着天真懵懂的味道,卻讓那種來自於少女的誘惑變得更加真實和誘人。
一個是天使,一個是撒旦派來的蛇。
一個叫judy,一個是jane,她們是一個人,可她們也是完全不同的人。
judy善良美好,又有着東方式的矜持和深沉,她會在夕陽中舉着大噴壺繞着家門前的小路蹦蹦跳跳,任由水霧噴灑在乾渴的植物上,可是當她看見wood,她的笑容會收斂,就連手指都會蜷縮在一起,像是一朵含羞的花。
就在那一刻,觀衆的心隨着wood一起跳動,他們一起愛上了judy。
這時,judy也展示出了她令人驚奇的能力——她能詳細地描述出某個環境中剛剛發生過什麼。這個能力讓wood驚奇,也讓一些敏銳的觀衆們發現那之後出現的judy,彷彿不再像剛剛一出場的時候那麼明媚天真。
鏡子裡的少女神色平靜,可是平靜之下,有暗河在緩緩地流淌。
不知不覺間,所有人的心都提了起來,在wood與judy和jane的情感糾葛中,好像有什麼詭異的東西在若有似無地牽動着所有人的神經。
這種感覺,在倉庫裡發生血案,wood把judy帶到現場去幫忙的時候達到了頂點。
電影外,封爍偷偷轉頭看向池遲,仗着此時所有人都在黑暗中看着電影,他的目光裡有他苦苦壓抑的情感——佛說八苦,求不得排第七,因爲求不得,他的感情醞釀成了酒,喝到胃裡發苦,流到心裡泛酸。好在他的理智永遠高於情感,所以苦與酸只讓他自己在池遲面前變得沉靜平和,沒讓他進退失據。
竇寶佳可憐他,好幾次跟他說池遲並不像他想象的那麼簡單,她永遠比別人以爲的更加成熟,她的親切柔和下面包裹着一顆堅硬又獨斷的心臟——作爲朋友她能讓人如沐春風,作爲戀愛的對象,她是那種最讓人難以忍受的存在。
可是這樣的池遲……這個在電影中展現出卓越演技的池遲,就像她表演的每個角色一樣地充滿魅力,能夠展現出這些魅力的池遲,她值得被人去全心全意地去愛。
身後傳來的驚呼聲讓封爍把自己的注意力轉回到了電影屏幕上,隨着judy帶着苦痛□□的描述,一個黑衣女人突然出現在了所有人的面前。
她的臉是非人的蒼白,她的嘴脣紅豔如血,她的眼神帶着來自地獄的冷漠。
在暖氣十足的房間裡,封爍打了個冷戰。
接下來,隨着judy對案發時的敘述,這個女人沉默無聲地重現着她死前最後的那點痛苦時光。
她的痛苦真實到讓所有人都周身發冷,又因爲她冷漠呆滯的表情,這種痛苦中又帶有讓人不寒而慄的驚悚感。
這是一段讓人永生難忘的默劇表演,身爲主角的judy和wood只有聲音還在響起,黃色的光影照在黑裙女人的身上,彷彿舞臺上的光柱,追逐着死神降臨之前的最後獨舞。
這個女人……還沒等人們適應那種讓他們在骨髓裡感覺到疼痛的震撼,她就像她突然出現一樣地消失了。
一切都是幻境,與男女主角無關的幻境。
一臉難過到麻木的judy在wood轉身的時候輕輕低下頭,在下一秒她擡起頭來的是,另一個與judy和jane完全不同的人格就這麼出現了。
那一瞬間,所有人都有了頭皮發麻的感覺,一直在劇情中讓人覺得不安穩的那一根弦兒現在終於崩出了屬於它自己的聲響,成爲了此時此刻的主旋律,這個旋律的是陰沉又高亢的,彷彿暴風夜中的海浪奔涌而起,卻在最浩蕩的時候凝固。
然後成了眼前這個人——judge。
之所以說她是凝固的,因爲她所有的動作都平緩安靜,可是她是危險的,只要她解除了這種凝固感,她就會瞬間吞噬所有人。
觀衆們彷彿都置身於同樣凝固在暴風中的船上,膽戰心驚地看着她,明明她只是把那張人皮披在了自己的身上,卻有種屠刀架在了自己脖子上的恐慌感。
這時,那個黑衣女人又一次出現了,她環抱着那個嚇到了所有人的存在,兩個相依偎,可是被擁抱的人卻毫無所覺。
即使是這樣,她們兩個人之間也存在着一種詭異的和諧,讓人心尖兒一抖的絕望的和諧。
這個故事到了此時已經演了四十分鐘,才終於揭開了電影名字的含義——神,對罪者的裁決,就是“以彼之道”。
那之後,故事的節奏就有了明顯的改變,judy出現的越來越少,作爲judge某種意義上的“同夥兒”,那個放蕩迷人又有些單純愚蠢的jane出現的頻率越來越多。
當然,這個鎮子上的命案發生也越來越頻繁,剝皮者被剝皮,將別人灌進水泥的人也被灌進了水泥,在“judy”的指引下,wood總能發現別人發現不了的線索,卻仍然一次次走進了死衚衕。
看電影的所有人都在努力分辨着出場的人到底judy還是judge,澄澈的目光和瞬間的冷漠總是無縫轉換,哪怕人們眼都不眨地去觀察,依然覺得難以辨認,也就仍然覺得恐懼和不安。
作爲一部b級片,《以彼之道》這個電影不僅用帶有衝擊感的畫面去刺激着人們的感官,更是巧妙地利用着池遲對三個不同人格的強大把控力,通過導演高超的剪輯技術把整個故事的情節懸掛在了觀衆們的心頭上,讓人們爲她下一刻是否會變臉而膽戰心驚。
隨着“j”跳入海中再無蹤跡,wood在海里無助地叫着他愛着的兩個名字,這個“兇手”把警察玩弄於鼓掌之間的故事宣告結束,隨後的彩蛋卻又讓人有了新的期待。
一座工業化的大城市裡,新搬來的女孩兒幫助她隔壁的中年婦人撿起了掉在地上的水果。
擡起頭,女孩兒淺褐色的眼睛裡澄澈透亮。
熒幕暗下去,燈光亮起來,好多人都長出了一口氣,彷彿這樣就能驅散剛剛那場電影帶給他們的種種感覺。
米子明手裡的栗子被他在不知不覺間已經捏爛了,隨手把手往垃圾袋裡甩兩下,他興致勃勃地端詳着池遲的臉:“行啊,你這是拍了一部炫技片兒啊,你說這張臉,怎麼就能一下子那麼快就無縫切換了呢?”
無縫切換……
池遲擡手揉了揉自己的臉皮子。
“其實啊,你要是多拍拍國外的電影也挺好的,國內題材限制多,市場上的劇本類型也少……這些年不比前幾年,咱國內市場有錢了,老外也都巴巴地看着,倒是年輕演員的質量沒到能走出國門的地步,你作爲他們的領軍人物真是應該多往外看看,畢竟將來在你們身上擔着的不只是你們自己的事業,還有國內未來的影視行業,還有咱們國家未來的文化發展,別看這些詞兒說起來又虛又大,可他們都是實話,也是擺在你們這一代不遠處的未來啊。”
米子明的話說的語重心長,在這個圈兒裡打拼了大半輩子,他見過一心圖財的,也見過志向高遠的,一代又一代的影視從業者用他們的作品堆積着一個國家影視行業發展的軌跡,他真心希望這條軌跡能更昂揚一些,更舒展一些。
“我懂您的意思。”
年輕的女孩兒面帶微笑,她也曾經看着這個國家從一無所有走到了今天,披荊斬棘過,也冒天下之大不韙過,到了一定的年歲,就希望能看着年輕人走的再遠一點,看的再廣一點,讓那個充滿了想象的未來變得更美好一點。
“我很快就要去國外拍電影了,一個是客串,一個是主角之一,您放心,我知道自己的身後是什麼。”
外面細雪飄飄,屋內暖風陣陣,在遙遠的地球另一邊,剛剛也看完了《以彼之道》的人,已經拿起了自己手裡的電話。
“我希望能在我們新電影演員表裡看見她的名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