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了阜城已經是當日的傍晚,盛夏時節,流雲朵朵,阜城真是一個溫潤如玉的水鄉,一年四季味道總是淡淡的,陽光不刺目,雨水不冰涼,連朱牆碧瓦,顏色都尤其精緻。
我覺得如果說白唯賢讓這座城市充滿了味道,不如說是阜城蘊育了他溫潤如玉的性格,眉目淺淡,恰是阜城的烏衣巷,紅脣輕抿,恰是阜城西下的黃昏,毓質翩翩,便是阜城烏江畔。
可惜這樣好的男兒,我卻再動不得半點情意。
這顆心早就遺落在了權晟風那裡,他愈是不肯見我,我愈是放不下。
白唯賢走下船拉過我的行李箱,我遞給他,輕輕的攏了攏散亂的頭髮,他撐起一把傘,遮在我頭頂,“雖然沒有濱城那麼酷熱,但到底是盛夏,女孩子在意皮膚,別被陽光灼傷了,想來大哥也出不來了,你既然總說你是我大嫂,隨便你怎麼想,我當小叔子的照顧你,也無妨吧。”
我嗤笑了一聲,“小叔子。”
他的臉色難看了一些,“我只是說說。”
我擡起頭看了一眼傘,和權晟風那次買的一樣,米色的油紙傘,一把竹籤的傘杆兒,描摹的正是烏衣巷的古樓。
我嘆口氣,“我又恍惚了。”
他自然不明白我這句話的意思,蹙眉望着我,“恍惚什麼。”
我搖搖頭,邁下甲板,他扶了我手臂一下,“白府已經是景點了,沒有住的地方,去賓館吧。”
我目光望向遠處起伏的梧桐墨色,“想去程公館瞧瞧。”
他嗯了一聲,招手攔了一輛觀光的洋車,我們坐進去,撐開這樣的斗篷傘,車伕快步跑着,不多時就到了。
程公館的門前掛着兩個硃紅色的打燈籠,估計還是二月份過年時候留下的,到現在也沒摘下去,兩側寫着對聯,筆力鋒狠流暢,大抵也是阜城出名的書法家纔有的功力,從右往左去念,右側是:烏衣巷佳人灩灩;左側是:洛河畔公子翩翩;橫批是花好月圓。
我不由得鼻頭一酸,低眸恰好逢上眼淚落地,氤氳開一圈塵埃,有些渾濁。
烏衣巷、洛河畔。
我此生最好的時光,都在這兩個地方了。
唯賢載着我穿越了烏衣巷,放風箏、瞧廟會、淺笑細語,晟風陪着我遙望在洛河畔,放花燈、數星辰、對月許願,再不知道還能不能回到那樣的時光裡,一眨眼就是美得如同一首詩的日子。
我還記得烏衣巷細雨霏霏纏綿悱惻,大理石被車軸和腳步磨得有些細碎,紅磚牆坑坑窪窪的陷下去許多,矮矮的廟樓掛着巨大的古鐘和鈴鐺,經風一吹,窸窸窣窣的聲響,幼年還不知愁滋味,每日過得笑語妍妍,淪落風塵後,幸而佛賜予我權晟風,二十一年彈指一揮間,我把太多苦都吃下了,如今不知,還能不能有個去處徹底埋葬。
我扣打朱門,裡面傳來林媽有些滄桑的聲音,下一刻門被打開,她瞧着我,緩了半天神才認出來,笑得臉上褶子都那般慈祥,“夫人回來了!何丫頭,二子六子,快把主臥打掃出來,給夫人放洗澡水,做最愛吃的老火鍋!”
林媽笑着將我拉進去,她纔看到在我身後提着行李的白唯賢,愣了一下,“這——夫人,權總沒有跟你回來麼。”
我的笑意有些發僵,沉了許久,“他,太忙了,這是他弟弟,親弟弟呢。”
我將白唯賢拉過去,介紹給她,“這是程公館照顧起居的林媽。”我又指着遠處大堂跑出來笑得開懷的那三個人,“都是宅子裡的傭人,我們不分主僕,全當親人一般。”
白唯賢以此打了招呼,將行李箱遞給二子和六子,我吩咐他們都去忙吧,老火鍋多多的做,六個人一起吃,我帶着白唯賢穿過大堂,進了內室,內室有四間屋子,我和晟風原先住的是主臥,一側有客臥,我指了一扇門給他,“你進去吧,先歇一下,到了吃飯的時候,林媽會來叫的。”
白唯賢沒有動,他定定的望着我,“我陪你轉轉吧。”
我搖了搖頭,再不理他,推開主臥的門,便走了進去。
一切還是年前的模樣,這一晃距離我們那次來,都快過去八個月了,除了窗戶因颳風下雨動了動,其他的陳設,都和那時一樣,銅鏡立在窗下,梳妝檯上的那把梳子還在那裡擺着,位置都不曾變,權晟風的幾件衣服掛在衣架上,拿着皮紙撣上,一絲灰塵都沒有落,我走過去,輕輕摸着,幻想這就是晟風,可他不會抱我,不會吻我,更不會喊我的名字,說我是個傻子。
一切沒有變化,可卻唯獨失去了生氣,失去了最重要的那個人。
我推開窗子,外面的花圃,此時盛開了太多五顏六色的花,芍藥牡丹玫瑰月季,都在這個季節盛放了,一側的水潭裡,引進的是宅子外烏江畔下游的溫水,裡面有幾多粉荷,向陽開着,荷葉上的露珠晶瑩剔透,記得晟風那時摟着我,也這樣佇立在窗前,他對我說,“白鳶鳶,到了夏天,我們再回來,我請城裡唱小曲兒最好聽的戲子來給你唱,我們就坐在花圃裡,撐一把傘,沏上兩杯茶,你說愜意麼。”
那些話猶似昨天,我這樣想着,就彷彿他真的在身後摟着我,胸膛滾燙而堅硬,臉龐剛毅又俊朗,他那麼高大魁梧,我在他懷裡,像一隻小雞。
我深深嘆了一口氣,望着天邊將落的日頭,紅彤彤的,暗紫色的晚霞慢慢過渡成了黑紫色,像是一幅水墨畫,美得我驚心動魄。
晟風,我就在程公館,自己望着奼紫嫣紅,自己站在窗前沒有人抱着我,你的確是個壞男人,我現在終於信了,你壞在又騙了我,你承諾我的撐傘一雙人,對坐品清茶呢,我真想罵你混蛋,就是一個混蛋。
我閉上眼,忽然身後披上了一件涼涼的斗篷,我嚇了一跳,趕緊回頭去看,白唯賢站在我身側,手剛從我肩上下去。
“林媽剛要給你送進來,我正好出房門,從她那裡要過來的,她說阜城夏季悶熱潮溼,大戶的宅子向陽,容易燙傷皮膚起了溼疹,這個斗篷是涼布做的,在篝火前放了薰花烤,又香又涼,權晟風去年離開時囑咐她的,在今天五月份前做好了,等你們回來,可以給你披上。”
我抓着那斗篷的系口,心都碎了,我低都去嗅了嗅,果然特別香,我笑了一聲,“他總是特別體貼,特別細緻,其實別人看了他那幅樣貌,都以爲他是個很厲害蠻橫的男人,其實他溫柔起來,比水都軟。”
我轉過身去,繼續看着花圃出神,不用問,這些都是他吩咐二子和六子種下的,等今天夏天回來,我們就能聽戲賞花了。
大都市厭倦了,這裡倒是很清靜,我在想,如果守着程公館過一輩子,日日夜夜都是晟風入夢,好是好,可我會被折磨死吧,到處都是他的痕跡和影子,空氣中都是那股菸草的味道,我閉上眼睜開眼全都是他的臉,我受不住,真的受不住。
他於我的思念,比白唯賢昔年給我的,要兇猛太多。
“夫人,二先生,來吃飯吧。”
二先生?
我去看白唯賢,忽然明白了,可不,權晟風的弟弟,自然是二先生了,我忽然笑出來,他的臉色再度難看了一些,“你就這樣迫不急大和我劃清界限,非要做我大嫂麼,我連他那個大哥都不承認,會承認平白無故多出來的一個大嫂?”
他沒等我說什麼,便先我一步走了出去,林媽笑意吟吟的在門口守着,我走出去,她讓何丫頭過來扶着我,還喜滋滋的瞧了瞧我的肚子,“不知道夫人什麼時候能給程公館添喜,等過段時間權總來了,我們也好多拿個獎錢。”
我抿脣不語,記得這肚子裡,不是沒有過孩子,可惜被我糟蹋沒了,爲了白唯賢,我這輩子,欠晟風,到底太多了。
“這次夫人回來就不走了吧,等着權總再過來,一起團聚?”
何丫頭扶着我在桌上坐下,老火鍋是阜城的一種聚會的大菜,都是傳統食材,加進特殊調製的料兒裡,配上用烏江畔的泉水泡製的涼茶喝,清涼好吃,小時候只有大戶人家才吃得起,我總是眼巴巴饞着,聽林媽在來的路上對我說,晟風走時似乎有預料會發生什麼,還留下了不少錢,想來以後就算我和她們都坐吃山空,也不會不夠,可我看着滿桌的海味,有點胃口都沒有。
我自顧自拿起來酒瓶,那是林媽給白唯賢準備的,也是阜城特製的清泉酒,我搶過來飲了一口,甜中透着微辣,一點也不澀,白唯賢沒有管我,他只是在我喝完了,又斟進來一杯,“你們吃菜吧,讓她喝點,無妨,我看着呢。”
“可是權總從前囑咐過,夫人女子,喝酒——”
“不要再提權總了!”
白唯賢怒斥了一聲,他是客,才第一次見面,就這樣發怒,給林媽她們嚇得不輕,真的不敢再說話了。
白唯賢將酒瓶放下,定定的看着我,“何必自欺欺人,他回不來了。”
我癡癡的看着酒杯,裡面盪漾着水波紋的漣漪,是他用力一拍桌子顫起來的,我忽而就笑了,笑得極其苦澀,“我知道啊,我只是看喝多了,能不能也一醉解千愁,唯賢哥哥你不是說過,你曾經最想念鳶鳶的時候,也會買醉,醉了就夢到了,你比我要痛快很多,我是明知人就活着,能見他卻不肯見,這種滋味兒,還不及死了的舒服。”
我趴在桌上,眼前被水霧遮住,模模糊糊的,唯能看到火鍋底下的木炭燒得通紅,熱風一吹,我渾身都是細汗。
“我最恨的,就是沒能給他生個孩子,他什麼都替我着想,連條根都沒留下,你說,我真有那麼好麼,值得他搭進去了這麼多,還總說我傻,他呢,權晟風你傻不傻。”
我說了很多,腦子都是混淪的,我根本不知道自己在說什麼,只是不停的講,這頓飯吃得他們都壓抑,還是因爲我發酒瘋,我恍惚中覺得被人抱了起來,然後穿過冗長的迴廊,進了一扇門,放在了牀上,幽幽的解酒的檀香味道刺進鼻息裡,我微微睜了睜眼,一側小香爐冒着冉冉的白煙。
白唯賢端了一盆水進來,用毛巾浸泡了,覆在我額頭上,有股子奇怪的草藥味兒,我忍不住想吐,他又拿筷子蘸了不知什麼東西,塞進我嘴裡,過了一會兒,那昏昏沉沉的感覺就少了些,他坐在那裡,拿扇子給我搖着風,我就睡了醒,醒了睡,不知過了多久,我徹底醒過來了,他卻趴在我腳下睡了過去。
我起身下牀,身上的細汗粘得難受,我進了浴室,簡單的沖洗了,再出來,他依舊睡着,我走過去,將窗戶關上,還是怕他也受了熱傷風,我又留了一張字條,寫了簡單的三個字,便換了一身素淨的白裙離開了。
特意走了遠路,爲了穿過一次花圃,我摘了一朵芍藥,大粉色的,很是豔麗,輕輕別在腦後,用那支烏木簪子插上,對着一側波光瀲灩明如琉璃的水潭照了照,名花傾國兩相歡,可惜女爲悅己者容,我要悅的人已經不在身邊,再貪戀這紅塵萬種,也沒意義了。
我轉身走出大門,朱牆碧瓦在煙雨濛濛的籠罩中,格外深沉曠遠,我站在那裡,靜靜的忘了許久,往事一幕幕,活了二十一年,到底還是落個最傻的結局。
昔年的家破人亡的剋星程鳶禾,曾經響徹莞城的五豔之一白鳶鳶,終是要踏出紅塵萬丈,做個小小的山中人了。
我招手攔了一輛洋車,車伕笑着停下,我坐上去,他步子不快,和我講了許多阜城的事,他回頭看了我一眼,“姑娘,我在阜城拉車也三十多年了,十二歲就開始拉,曾經是爲了謀口飯吃當差事做,現在都發達了,這個拉洋車成了觀光的享受,可我拉了這麼多年,在阜城,再沒見過像姑娘這麼俊俏的,那大粉芍藥,戴上就好看。”
我眯眼笑着,手指繞到腦後,輕輕碰了碰芍藥的花瓣,“叔叔家裡沒有女兒。”
“咦,你咋知道?”
“如果有女兒,在你眼裡,就該是你女兒最美呀。”
他笑得很高興,常年風霜雨露酷日殘陽的淋着曬着,他的皮膚黝黑而粗糙,聽着他敘述不過四十多歲,看着卻跟五六十的一樣,瘦小枯乾,我心裡一疼,下車的時候給了他一百元,“不必找了。”
“姑娘,一共就二十,你給太多了,一塊五塊我能收,八十可不是佔便宜,我幾十年來童叟無欺!”
我笑着擡眸看了一眼隱尼庵三個大白字,在初晨的清露中,有幾分婉約和詩意。
“不必了,錢財於我,沒有半分用了。”
我不等他找我錢,已經踏上了那門前的石子臺階,一共四十九級,我這兩個月,幾乎沒吃一頓正經飯,昨晚喝了不少酒,胃口有點擰痛,上完了最後一臺,累得險些暈過去,我氣喘吁吁的彎腰站在那裡喘息,一側的幾個尼姑排成一字隊拿着斧頭到後山砍柴燒飯,我追過去,爲首的擡眸看了我一眼,“姑娘,瞧你不像來上香的香客,可是來找師太開解迷津?”
我點頭,“正是,我是這裡的常客了,現在遇到了紅塵愁苦渡不過去,煩您指個去路,隱尼庵太大了,我怕迷了路。”
“師太三日前就說,不出五日姑娘就要到了,果然,等來了。”
我心裡一顫,脫口而出,“師太去年說的緣分,就是今日啊。”
不出兩年,還能再見。本是孽緣、孽情、孽恨,這一生輪迴到了,於是男兒有牢獄之災,女兒有佛門之緣。
全都驗證了,世人縱然說這是迷信,我可信了。
只是,這才匆匆一年而已。
若能再給我和晟風一年,我定要爲他生個孩子,留在程公館,好好養大,我也不會踏入這裡,所以一切都是命中註定了。
“師太在法修禪堂。”
尼姑說完就轉身朝後山走了,我愣在那裡,朝她們鞠躬致謝,心裡笑了一聲,那些人,都是你以後的師姐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