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醫院休養了整整兩個月,七月份的盛夏,濱城酷熱得讓人想暈眩,病房裡開着空調,可白唯賢怕我感冒,他不肯開得度數太低,屋裡氣壓又悶,窗戶打開灌進來的溼熱的風,於是豆大的汗珠子壓在額前,一點一點順着臉頰滑落,染得頭髮粘在臉上和脖頸,我動了動身子,坐起來,窗外的天空暗得發紫,已然是晚上七點半了,我這個午覺,昏昏沉沉得睡了三個多小時,最近咳得次數減少了許多,也沒有血痰了,白唯賢總說,我精神看着越來越好,我只是苦笑一聲,我清楚他在安撫我,我自己照鏡子,明明是日漸消瘦,鎖骨已經凸得不忍直視了,我怕他擔心我,總是把病服包裹得很嚴實,雖然熱,總好過讓他看到我的瘦骨嶙峋。
他每天都在公寓做好了飯菜給我拿食盒送來,香噴噴的,變着花樣的做,可我胃口不佳,強吃下去就會吐,不吃他又着急,後來他想了個辦法,把海鮮肉塊和各種營養的麥片都加進粥裡面,熬得火候很大,入口即化,都不用嚼,我直接捏着鼻子灌下去,然後仰着頭,不讓自己吐出來,白唯賢看我這樣,都會特別難受,他坐在牀邊摟着我,拍着我的後背給我順氣,我就會笑着看他,“我是你大嫂,你是我唯賢哥哥,咱倆輩分好亂。”
他的臉色沉了一下,“鳶鳶,我從沒承認他是我大哥,你更不是我大嫂。”
他這樣說,我身子一顫,隨即將他推開了,“那就更不能這樣摟着我了,我不想被旁人說閒話。”
他僵硬了許久,默默的站起身,“大夫說,你這兩天就可以出院了。”
我哦了一聲,將目光落在牀頭的櫃子上,“別再買這些補品了,我都咽不下去。”
他不再說話,靜靜的推開門出去,我便重新躺下,蓋上被子,繼續昏昏沉沉的睡着。
朦朧中,看到有人影在牀邊晃動,似乎還叫了我一聲,我微微睜開眼,眯起一條縫,然後就笑得坐起來,“豔惜。”
她本來還平靜的一張臉,忽然就哭了,眼淚嘩嘩的落下來,我伸手將她抱到懷裡,她便扎進來,“鳶鳶,我都聽說了,白總告訴我的,你受苦了。”
她的臉埋進我頭髮裡,溼潤的呼吸和滾燙的熱淚落在我肩骨,我心都軟了下來。
“我挺好的,本來得了癆症,但是不算嚴重,現在也好了,等我出院,陪我回阜城轉轉吧。”
她嗯了一聲,臉上掛着眼淚朝我笑,“白總讓我過來的,鳶鳶,權總已經進去了,不如就考慮——”
我伸出一根手指壓上她的脣,我爬下牀,翻箱倒櫃找出來那個結婚證,遞給她看,她看了一眼,愣怔了片刻,旋即笑了,“也好,大抵世間再也找不到第二個如他那般愛你的男人了,只是白總,何嘗不是幡然悔悟,你才二十一歲,那麼長的日子,自己一個人過也不是事,正因爲失去過你,失而復得,我猜他會好好待你的。”
“晟風是他的大哥。”
我說完這話,黎豔惜徹底愣住了,她抿着嘴脣響了很久,“啊,原來還有這層關係。”
“不要說,我已經心如死灰,這輩子除了晟風,再不想找任何男人,就算我還想,我怎麼可能跟了大哥又去跟小叔子呢。”
她嗯了一聲,“反正日子要你自己過,我明日就離開濱城了,是白總將我接來的,他說你意志消沉,不愛吃喝,又身子不好,怕你扛不住,讓我陪你散散心,看你也沒事,心病我哪裡醫得了,還要你自己解開。”
我恍惚間望着她,有些陌生,“怎麼變得這麼清醒了。”
她莞爾一笑,“我都二十七歲了,不可能再渾渾噩噩的過日子了,打算帶着錢,去北方開個店,找個好男人嫁了就得了。”
我眉毛一蹙,“那莫談霖——”
“算了不提了。”
她臉色變了變,彎腰將掉在地上的包拾起來,“要出去逛逛夜景麼。”
我抿着嘴脣,“算了吧,我累了,你住在哪裡?”
“賓館啊,白總給我安排的,他是求我來的,我裝作不願意,他還在電話裡跟我急了,其實我是爲了試探他,看看他到底肯爲你的事多麼上心,看着倒是真心實意,可你既然心意已決不打算再想了,我就只能尊重你,只能說,白總,算是你要邁出去一步的好去處。”
我低下頭,她過來再度擁抱了我一下,我聞着她頭髮上洗髮水的香味,忽然想起了什麼,輕輕拉住她的袖子,“病徹底好了麼?”
“潛伏期還不確定能不能復發,但是現在,我身子很好,這件事多虧了他,可能吧,世間的青梅竹馬很多,走到最後的卻極少,歲月不饒人,我本來便配不上他,是我奢望太多,我也太敏感,他沒有別的意思,我總能聯想很多,一起那麼累,不如就彼此解脫吧,他是哥好男人,他父母對他抱着的期望太大,我這個媳婦兒,半點入不得莫家的眼,我拉扯着他,讓他夾在中間爲難,也耽誤自己,不是說,最好的愛就是放手和成全麼。”
我淡淡的笑了一聲,鬆開拉着她的手,她低眸看了一眼,“常聯繫吧,什麼時候回阜城,告訴我,我可以在逢年過節,從北方來看看你。”
我朝她點頭,她也朝我一笑,然後就推門離開了,門縫拂起她裙子的衣袂,被過道里的風帶起,飄揚而輕盈,我看着,忽然那身影變成了白唯賢,他手上拿着辦理了出院的證明,然後走進來,“明日是哥好天氣,還恰逢八日,就挑在明天出院吧,圖個吉利。”
我點頭說好,他將我扶着躺下,給我蓋上被子,“她來過了,怎麼不多說會兒。”
“我累了,自從晟風進去了,我就很難提起興趣,什麼事都讓我覺得寡淡,我現在只想平靜,越平靜越好。”
他輕輕撫着我的長髮,“明日出院了,想去哪裡我陪着你。”
“馮錦呢,她懷了七個月了吧。”
白唯賢沒有說話,我取笑着看他,“要當父親了,什麼滋味兒啊。”
他依舊抿脣不語,我也只好作罷,輕輕將他推開,閉目睡了。
這一夜,我做了很多個夢,都是連着的,夢到了權晟風在監獄裡被警察拿鐵條和皮鞭打,渾身都是血,還夢到了他吃不飽睡不好,每天要做很多工,飯菜都是餿的,我從噩夢中驚醒過來,早已是大汗淋漓,我大口大口的喘息着,白唯賢聽到聲音也從一側的陪護病牀上坐起來,他跑下牀,蹲在我身側,輕輕拍着我的後背,“不怕,我在,鳶鳶,我一直在。”
我哭哭啼啼的,抓着他的襯衣領子,他這兩個月,從來都是和衣而臥在我牀邊睡下,我每個深夜幾乎都驚夢醒來,他皆是第一時間過來陪着我,安撫我,可我都形成了習慣,從來沒有安分醒來的時候,非要驚着才能,我愈發的害怕深夜的來臨,我甚至想着,到底什麼時候才能結束這樣的日子。
白唯賢低眸看着我,他的手輕輕的拍在我背上,似乎哼着兒時對我唱的歌謠一般,我漸漸舒緩了許多,我擡起頭,眼角還閃着晶瑩的淚滴,他輕輕拿食指給我拭去,“鳶鳶,以後睡時,我牽着你的手,你就能安心些了。”
我瞥了一眼牀頭他的手機,屏幕似乎閃了許久,上面的來顯是馮錦,我嘆口氣,推開他,指了指,“馮錦的,出去接吧。”
他看了看,“不必。”
“她懷着身孕,又快臨盆了,沒有大事,不會才四點就給你打過來,那是你的孩子,母親再有錯,也該爲了孩子。”
“誰又知道一定是我的。”
他的語氣很冷冽,他對我始終溫聲細語,忽然這樣,我有些不適應,嚇得身子都是一抖,他驀然反應過來,再度抱了抱我,“你別急,我去接。”
他拿着手機起身,推開門出去了,寂靜的醫院走廊上,這個時間只有值班的護士,他的聲音在門口傳進來,格外清幽,“我回不去,有事找保姆,兩個還不夠你使喚麼?馮錦,我於你,已經回不去了,我找到了鳶鳶,這不是我棄了你的緣故,是你自己,拿着我的信任和當初的情分,肆意揮霍,你該知道我厭煩什麼,如果孩子是我的,我和你也僅僅在於責任,我能給你的除了錢和房,沒有別的。”
他說罷將電話掛斷了,那邊似乎又打過來,他的臉在門縫間,懊惱厭煩的按了,然後平復了一下,便開門進來,我裝作沒有看到,靜靜的半眯着眼,直到他又靠近,我才睜開。
“說了什麼。”
“沒什麼,出院想去哪裡,我訂機票。”
“不去那麼遠,還是回阜城吧,那裡有晟風給我的一套宅子,現在他的案子塵埃落定了,我也該找個地方落腳。”
“聽說了程公館,在阜城鄉下,很奢華,原來是他給你的,怪不得我聽了程這個姓氏,覺得奇怪。”
我笑了笑,眼前似乎浮現出了我和權晟風在程公館那美好的時光,歲月靜好,分外妖嬈。
“唯賢哥哥,程公館你替我好好打掃着,行不行。”
他詫異的皺了皺眉,“我替你?”
“嗯,你在莞城鳳城都有產業,阜城也不遠啊,你抽空派個人回去瞧瞧,裡面有保姆,工資可要麻煩你給開了,等着,倘若晟風還能回來,我們便住在那裡,回不來,就都要麻煩你。”
“那你呢。”
我笑着將頭枕在他腿上,“哥哥,我有我要去的地方,但不是那裡,你知道麼,程公館,有我和晟風好多回憶,我怕我住進去,每天都以淚洗面,我這麼愛哭,眼睛都已經快瞎了,假如他還能出來,我都看不到他了,那是不是很慘。”
他的手指輕輕在我臉上划着,“他——應該出不來了。”
我閉上眼,不願聽什麼他非要說什麼,我知道他出不來了,我只想給自己找個能活下去的理由罷了,這人世間,我再無可戀,除了他,除了我還想見他一面,這兩個月,我無數次讓白唯賢去監獄打聽,他總是不肯露面,他託白唯賢對我說一句,不要再等他,不要再想見他,他不會。
晟風,他的心這樣狠,連一面都不肯給我。
我只要想起他,眼淚就控制不住的滾落下來,他剛進去,我幾乎每天都嚎啕大哭,現在,我不會出聲音,只是窩在被子裡,藏在白唯賢找不到我的角落,比如花園,比如衛生間,再比如輸液室,哭完了再出來,我不願讓他擔心,權晟風爲了我,把一輩子都搭進去了,他即使在最後關頭,還心心念念着,怎樣爲我好,我已經欠了他太多,不想再欠任何人,這一生的罪孽,恐怕是贖不盡了。
白唯賢抱着我,漸漸的就那麼坐着睡着了,我一動不動的看着天花板,外面的晨光,從最開始的淺淡微弱,到最後的通明徹亮,他身子都僵住了,我從他腿上爬起來,驚動了他,他睜開眼,極其難爲的動了動胳膊和腿,然後扯出一個笑容,“這樣都能睡着,看來我是奇人。”
我爬下牀簡單的收拾了行禮,其實也沒什麼,換洗的衣服,一些水果和奶粉,還有點藥,我裝進巨大的塑料袋子裡,然後出了住院部,白唯賢已經將車停在了花園的噴泉外面,我坐進去,他爲我係好了安全帶,“回阜城的船票,在上午十點,大抵要下午四五點才能到,差不多七個小時的樣子,這裡比莞城距離阜城遠很多,你不喜歡坐火車,我們就坐船。”
我點點頭,靜靜的看向窗外,濱城,我從未仔細看過,逃亡到了這裡,哪裡有什麼心思觀賞,現在,就更沒有了,我只是面無表情的粗略看着,有摩天大樓,有遊樂場,還有海港,靜悄悄的,一輪紅日就掛在海平面最上方,才八點多,太陽就升得這麼高了,不知道晟風在監獄裡,是否也能看到這樣好的陽光。
“晟風,還是不肯見我麼。”
“嗯。”
白唯賢側頭看了我一眼,大抵怕我難過,他不願往下說,可我固執得望着他,他躲不過,只好嘆了口氣,“我這兩個月,去了四次,都是獄警見的我,權晟風起初還會帶出來幾句話讓我轉告你,之後連話都沒有了,不過我問了獄警,他們說他表現很好,從不在號子裡打架,也不爲難看守的,吃喝都不講究,挺能吃苦,似乎心無旁騖,和他住在一起的都知道他曾經的大名,沒人敢惹他,獄警說他不怎麼愛說話,獨來獨往,做完了活兒就回號子,每天半個小時自由活動,他就搬個凳子坐在院裡,望着鐵窗和哨崗,看你們結婚證上的照片。”
我眯着嘴脣,眼淚偷偷滾下來,我不着痕跡的用手背拭去,“嗯。”
我不再問,他也不再提,車一直開到了港口,他把他和我的行李都拿下來,給秘書打了一個電話,讓他來把車開走,然後扶着我上了船,他問我,到了阜城,要做什麼。
我想了想,擡頭看着湛藍的天空,“贖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