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明身上傷痕累累,有菸頭燙傷的痕跡,有淤青,有疤痕,分明沒有把他當人看,他卻笑出一臉無邪:“大多數人都很好,很慷慨,今晚的事情是意外。”
人永遠無法在事情開始的時候預知它的結局,所以紫霞仙子流着淚說“我猜中了這個開頭,卻猜不到這個結局”的時候,大部分人都心生相惜的共鳴。
當你因爲無知而留下遺憾,感覺悲傷,應該逆向思考一下,假設你已經預知有缺陷的結局仍然無法控制命運的軌道,是不是更爲痛苦,更爲不幸?
其實大部分的時候,我寧願去做一個無知的人,在黑暗中一步步走近深淵總比眼睜睜被深淵吞噬強。可惜,命運喜歡跟人開玩笑,我選擇無知,卻常常有不祥的預感。
發現這件晚禮服純屬意外。
傍晚我心血來潮,打算把儲藏室的衣服整理一下,才發覺自己是囉唆主義者,完全跟簡約主義對立的那一種,儲藏室裡的衣服超出我的記憶範圍之外,累累墜墜。
毛料的長風衣沾了塵,彈去也有灰跡,只有拿去幹洗。絲絨的料子鑲的是水鑽,隔太久了,色彩灰撲撲,風塵味十足,不知換點新的裝飾會不會好一點?
我的腦筋一邊在高速轉動,一邊手腳不停,把要加工的衣服都拎出來,一下子抱了滿懷。手裡還能拿一件小小的薄薄的,我順手揪住一件小黑裙子,滑滑的質地,應該也要拿去幹洗吧。
客廳的門鈴突然急響,我用腳把門帶上,抱着一大捧衣服就往客廳奔,經過沙發,隨手把衣服都扔到上面。門鈴響得很激烈,勾魂奪魄似的急促,按門鈴的人似乎有什麼緊急的事情,我一枝箭似地撲去開門。
門一開,門外站着幾個穿制服的人,其中一個金髮碧眼,穿的是美國的警服。
我很吃了一驚。
排在前面一個三十來歲的大漢已經在問:“請問你是否就是顧傾城顧小姐?”
我點點頭。門外初秋的涼氣一陣陣襲進來。
大漢並不是主角,他讓過身子,說:“這位是來美國的米克警官,他想請你協助調查,你會英文?”
我又點點頭。心念電轉,思索自己可有什麼把柄被警察們抓住,意大利?倫敦?巴黎?
作爲一個私家偵探,永遠在法律和人情之間徘徊,在真相和虛僞之間掙扎,每段路都艱辛走來,哪裡還能回頭去尋何時出了紕漏,一時只覺腦筋一片空白。
那外國人掏出證件,很客氣地說:“我是米克警官。”
我接過證件細細看,這是本地警官不能給的待遇,沒錯,是真正的國際警官。
我把證件還給米克。
米克警官欠欠身:“請問我們可以進來嗎?想詢問你幾個問題。”
我只有把他們讓到屋裡,沙發上一團糟,我隨手把衣服撥到一邊。有輕薄的布料纏住了我的手,我不耐煩,把它一扯,扔到一邊去,眼尾看見是那件隨手帶出的小黑裙,被我扔到地上,皺成一團,看上去有點像某人委屈的面孔。
這四個人看上去是正正經經坐在了沙發上,但眼睛卻四處溜。
我有點生氣,有什麼好看的,不過是兩個女子合住的公寓,雖然因爲忙,無暇收拾而顯得凌亂,但也不外是衣服、書籍、唱片、零食。
米克警官問:“你一個人住?”
我說:“還有一個同住的女孩子。”
“哦?她是誰?”
我冷冷說:“她是我的朋友。也是工作上的拍檔。”
這些人不太禮貌,我心裡有氣,說話也就不客氣了。
米克愣了一下,笑了笑。他高大,坐在沙發上還比本地的警官高半頭,眼睛是碧藍色的,笑着的時候,牙齒閃閃發亮。
“能問一下你的職業?”他笑。
我掏出證件給他看:“我是傾城偵探社的主人。”
他很驚訝,壓抑着不表露出來,接過證件仔細看了一遍,交給旁邊的助手。
站起身,掏出一張相片來:“你認識這個人嗎?”
我瞥了一眼相片,大吃一驚:“莉莉?”
“是,他是莉莉•;讓。你認識他?”
“我認識。”
“你跟他是什麼關係?他有你的聯繫地址。”
“他是我很久之前在紐約的朋友,我教過他法文,之後,我們有三年多沒有了聯繫。”
“你知道他的身份?”
我深深吸了一口氣,“知道,他是我的朋友,僅此而已。”
“你可知道他的職業?”
我不作聲。
“他操的是皮肉生意!”
我冷冷說:“在紐約這個職業雖然並非合法,但每個人都有權利讓自己活下去。”
米克警官打量我一下:“對不起,我的意思是,你一個年輕美貌的中國女孩子,前途光明,怎麼會教一個暗娼法文。”
“我再重複一遍,每個人都有權利讓自己活下去,我們不應該歧視任何人。”
米克看着我,溫和地說:“那個是社會問題,我只想知道你們認識的經過,你們還認識其他的人嗎?”
“那時我是一個學生,快要畢業了,很窮,徘徊在紐約下雪的街頭,碰見一個女孩子,因爲夜晚很冷,她決定不再在街上站下去,然後邀我到酒吧喝一杯。就這樣,我們認識了。”
“慢着,我注意到你用了女性的‘她’。”
“是的,那時候,他穿着女裝在街頭兜客,高高瘦瘦,我以爲是身形偏高瘦的女孩子。”
“你後來就教他法文?你們後來可有認識什麼人?”
“他是幹哪行的,你們已經很清楚,認識的人每晚都不相同,我怎麼會知道。”我的語氣諷刺,忽然生了疑:“莉莉怎麼了?他犯了什麼事嗎?”
“他被槍殺在一所豪華公寓裡,兩週前凌晨。”
我“霍”地站起來:“什麼?”
“他死在自己的豪華公寓裡,保險箱裡鎖着遺囑,把財產留給你,全部。”
我以手捧頭,喃喃道:“怎麼會?”
“他是給槍殺的,頭部一顆子彈,左胸一顆。他好像早就預計有今天,在一年前就寫好了遺囑,沒有更改過。”米克看着我:“你能告訴我們多一點關於他的消息嗎?”
我只覺得冷。
站起身來,走到酒櫃前斟了一杯白蘭地,也不管禮不禮貌,仰頭就灌了下去。
慢慢鎮定下來,我說:“我認識他那年,他只得十五歲,還未成年,沒有錢,只得出來賣身。他的意向很大,想掙很多很多的錢回南部的老家買下一塊地給父母耕種,自己買下一個鋪面當一位手工藝人。在紐約街頭討飯吃的人很多,他扮作女裝,滿足那些變態的嫖客,說這樣才能掙到更多的錢……”
我的手忍不住顫抖,再灌一杯,白蘭地暖洋洋的熱意卻驅不去心底的寒,那是徹骨的心寒,就像無情的紐約街頭的積雪,你不掙扎,隨時可以置你於死地。
“你們知道,變態的人是什麼事情都做得出來的,所以,他遇到的危險也比其他的人要大得多。我離開他回來中國的時候,他只有一筆並不大的存款,至於在之後三年多的時間裡,他有什麼遭遇,遇見了什麼人,我全都不知道。”
米克警官同情地看着我,說:“在沒有調查清楚他的死因前,顧小姐你暫時還不能接收他的財產,數目是……”
我揮手打斷他:“有新的消息請通知我,我十分難過。”
米克嘆了一口氣:“但是現場並沒有留下什麼線索,調查的過程可能要很久很久。”
我點點頭:“無論多久我都會等待結果的,你知道,莉莉是一個很善良的人,我不相信,好人總是受到欺負的。”
警官們都走了,我跌坐在沙發上,久久地,喝着白蘭地。
地上那件小裙子還是那麼委屈,我喝的有點過了,搖搖晃晃站起來,蹲下,摩挲了一會兒,把小裙子撿起來,在身上比了比。恍惚中,似乎那瘦瘦的男孩子正半蹲在我身旁,拿這小裙子在我身上量度着,笑出一口白白的牙齒。
“很合適呢,我縫一下就可以了,在外面搭一件外套就可以參加晚宴了,真漂亮!”
是的,那件小黑裙是那個男孩子一針一線縫出來送給我的。
初遇那天晚上喝過了酒,聊過了天,第二晚關不住腳步,還是逛到同樣的地段去找他。那時還以爲他是她。長得太秀麗了,戴着假髮,身段忻長,就似追求骨感的女孩兒,一雙大眼睛像貓眼一樣媚和麗。
遠遠的他在跟一個高大的壯漢講價錢,自己不好走過去,有點想走,又有點不甘,夜是這麼冷,一個人的宿舍是如此寂寞。
眼睜睜看着他隨壯漢走進鐘點旅館,明明已經死心掉頭,卻失落了一直捏在褲袋要回請他一杯的紙幣,只得回頭去找。
雪夜裡,驀地聽見旅館裡一聲撕心裂肺的慘叫,他的聲音。
衝進旅館,逼怕得正準備打電話報警的老闆打開門,才見壯漢揪着他的頭髮一下下往牆上撞,“怦怦”作響,牆上濺着血花。
打跑了壯漢,他只微弱委頓在牆角,衣服破爛,假髮脫落,額角傷了一大塊,雙目無神,嘴裡只喃喃說:“請帶我離開這裡。”這才驚覺他是男兒身,才發覺他根本就是一個還沒有長成的小男生。
“那個壯漢吃了藥丸,模模糊糊的沒有聽清楚我跟他說話。知道我是男的,突然就發狂地打我……”
“你遇到的都是這樣的人嗎?”
分明身上傷痕累累,有菸頭燙傷的痕跡,有淤青,有疤痕,分明沒有把他當人看,他卻笑出一臉無邪:“沒有,大多數人都很好,很慷慨,今晚的事情是意外。”
“醫生說你的頭有輕微的腦振盪,需要留院觀察。”
“那就不用了吧,我強壯得像頭牛。”他不安地看看我,“你知道,我快要可以回家去了,可以當我最喜歡的裁縫。”
那樣冷的夜,隔了這麼多年再想起來,還是覺得無可超越的寒冷。少年的腳步有點失去平衡,因爲大半的力量都依靠在別人身上而不安,只有說起一直以來的夢想,他蒼白而秀麗的臉纔會現出神采,不尋常的神采。
那個冬夜,我們跋涉在寒冷的紐約街頭。
第二天早上,少年離開了住的地方。
本來以爲再也不會碰見他了,就要離開的前天晚上,他卻來了。額角的傷早好了,卻留下了一個淡紅色的疤,怕是要留半輩子的吧,笑笑告訴自己的名字:“我的名字叫莉莉•;讓。”
“莉莉•;讓?”
“是,我原來叫讓,後來要一個女性化的名字,就把原來的名字改作姓。當我有了自己的店子,我會用回自己原來的名字,我要整個南部的人都知道我的衣服,那個牌子就是我的名字。”
“你明天就要走了,最近不會回來?”眼神一下子黯淡了,卻又說:“我給你做一件衣服吧,晚禮服,給你帶回你的國家去。”
“對不起,我沒有機器,只能用手縫。”
“這裡可以收緊一點嗎?呵呵,你去參加晚宴可不能吃太多哦。”
“……”
蘇眉回來的時候,我的神志已經不太清醒了,那時蘇眉的頭髮剛留長,我嘿嘿地笑:“是莉莉嗎?你來了?”
蘇眉罵我,但我聽不清楚,我只喃喃說:“我不相信你會離開的,我一定要去調查,要去找你。”
誰在嘀咕,我聽不清楚。
我大聲說:“這是我自己要去的,這是我自己要做的生意,誰也別管我。”
我相信,那是我殘存的理智所促使我做的唯一清醒的決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