於是,周仲英就隨那青年朝工場深處行去。
自從揚州鎮在西西亭開設了這個軍械局之後,因爲是軍事機關,平日裡戒備森嚴,不是裡面的工人,根本就進不去。即便是在裡面做工,也限定了範圍,無證不得隨意亂躥。所以,對於周仲英這個本地人來說,這裡也是一個謎。
這一次能夠進到軍械局深處,一切都是那麼的神奇,讓他忍不住瞪大了眼睛。
首先經過的是一座鐵廠,卻見前面是一大片高大的用青磚修建的大建築,高約十米,寬約百米,如同一個巨大的塢堡。裡面立着幾口大得出奇的爐子,有工人提着長長的鐵扦在裡面忙碌。
外面雪花飛舞,可裡面卻是紅紅的鐵水奔流而下,只在旁邊經過,那裡面灼熱的熱浪就讓周仲英出了一身熱汗。
再看裡面的匠人,一個個都穿着已經被火星燒得滿是窟窿眼的麻布衣裳和犢鼻短褲。
有一錠錠生鐵擺在空地上,大約是剛從爐子裡出來不久,才凝成形。雪花一落在上面就瞬間融化成水,然後又變成騰騰的蒸汽。
那呼呼的風聲和紅亮的鐵水組成一副詭異的畫面,恍惚中,那座座爐子已經幻化成正在噴吐火焰的惡龍,叫周仲英心中發寒,雙腿軟得不成。
畢竟是讀書人,讀了幾十年書,心中畢竟養了些靜氣。這個時候,他還是下意識地計算了一下,按照這鐵廠出鐵的速度,每日怎麼這也得產好幾千斤生鐵吧,說不定更多……誰知道呢!一個軍鎮,每年能產這麼多鐵,又能製造多少兵器鎧甲,又能裝備多少軍隊啊?
周仲英被震撼得說不出話來,那青年好象有意帶着他四下參觀的樣子。從鐵廠中穿過去之後,就來到一大片廠區,一條河流正從這裡穿過。揚州鎮在小河上築了不少水池,利用水流的高低落差修建了不少水車。
青年就帶着他進了其中一間工訪,周仲英本以爲妻子在這裡做工,一見屋之後就用盡目力看去,卻不想眼前全是精壯的匠人,卻見不着高氏。
一個管事模樣的匠戶見那青年人進來,就上前一拱手,想要說話。
年輕人:“不必多禮,你們忙自己的,我就看難。”
那管事顯然不是個愛說話的人,恭敬地一點頭,又退了下去。
屋中燒了一口爐子,裡面放着已經燒紅的生鐵錠。
兩個匠人將一大塊已經燒軟的鐵錠放在一塊鐵氈上,也不知道動了什麼機關。只見頭頂上一快巨大的錘頭就有節奏地落下來砸在鐵錠上。
一時間,滿屋都是砰砰的錘打聲。這聲音是如此巨大,直震得房樑上有灰塵簌簌而下。周仲英只感覺自己的骨子都被這反覆不斷的敲擊聲震得酥了,腦子裡嗡嗡地響個不停。
看了片刻,那青年人似乎也是受不了這噪音,拉了周仲英一把,退了出去。
出屋之後,周仲英才感覺好了些,又看了一眼小河上那飛旋的水車槳葉,立即醒悟:“原來是用水力推動鐵錘反覆敲打生鐵,揚州鎮這是要煉百鍊鋼啊!”
那青年有些驚訝地看了他一眼:“周先生也知道百鍊鋼?”
周仲英:“讀了一輩子書,還是知道些雜學的。”
“讀書好啊,沒有文化的軍隊是愚蠢的軍隊,科技纔是第一生產力。”青年感慨一聲:“我們大明朝的鐵礦和煤炭其實質量都差,磷、硫超標,所冶的鋼鐵是不成的。所以,用焦煤冶出生鐵之後,需用木炭重新回爐,但木炭的爐溫卻不是那麼容易升上去的,耐火磚的製造也有一定的技術難度。不過,反覆敲打鐵坯,次數多了,總是能夠將雜質從其中分離出去的。”
他說了半天,周仲英一句也聽不懂,也不感興趣,只問:“金工車間在哪裡?”
青年有些不好意思:“周先生,方纔某隻顧着四下查看,卻是耽擱了,不好意思,不好意思,再走得幾步就該到金工車間了。”
說着話,又有兩個工場管事模樣的人匆匆過來,見到年輕人,都是臉色大變,一揖到地。
年輕人不等他們說話,一揮手,示意他們起來,微笑道:“工礦重地,不用那麼多虛禮。見人就施禮,你們不幹活了,忙去吧!”
兩人忙說了一聲“是”,轉身小心地走了。
周仲英這才發覺不對,小心地問:“敢問兄臺尊姓大名,看模樣你好象是在揚州鎮中頗有身份。”
年輕人一笑:“萍水相逢,何用通報姓名,我確實是揚州鎮的人,到了。”
說着就指了指前面那片建築,就率先走了進去。
這片建築的房屋甚是奇怪,和一般的木製民居不同,都是青磚砌的牆,上面只簡單的扣了一個青瓦屋頂。
周仲英進得裡面去,好生寬敞,那規模比自己參加院試時的考官的大堂還要大上幾倍,裡面裝上兩三百人都不覺得擁擠。
裡面堆滿了奇怪的物件,有大約十張用熟鐵製成的大桌子,用大桌來形容其實還不足以形容其尺寸之大,真要比擬,應該是一張大牀。
這張鐵製大牀看模樣至少有一千斤重,上面還裝了一個大軲轆,軲轆一頭是個大夾子,上面穿着一根鋼棍。
大軲轆那邊則是一個固定的臺子,上面責夾着一根鐵管子,看模樣有些像是槍管。
大軲轆下面好象裝了傳動裝置,一個匠人坐在鐵牀邊上,用腳使勁地踩着踏板。
每踩一下,鐵牀上那根軲轆就飛快的旋轉着。
匠人用手推動着軲轆讓夾在一頭的鋼棍慢慢地伸進槍管裡去,一陣刺耳的尖嘯聲傳來,有大叢火星從槍管裡飛濺而出。
再看看其他鐵牀上,其他匠人也是同樣的動作,一時間,滿屋都是火星,都是尖銳的讓人身上起雞皮疙瘩的聲響。
周仲英不覺一陣牙酸,幾乎忍不住要伸出手去堵上自己的耳朵。
年輕人笑了笑指着鐵牀道:“這是車牀,是用來切削熟鐵的。”
正說話着,一個金髮碧眼,像一頭獅子模樣的人帶着兩個管事模樣的人走到年輕人面前,微微一恭身:“你來了,我的大人。”漢語雖然生硬,可還是能夠讓人聽得懂,聽口音應該是北京官話。
那兩個管事也同時是金髮碧眼,捲起的袖子處露長滿是金色長毛的胳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