弘光一年五月二十二日,留都南京。
弘光病倒了,其實他生病並不讓人意外。一個人如果胖成一座肉山,成日除了吃,就是睡,每天所走的路不過百步。即便上朝也需要四個太監擡進大殿,能有健壯體魄纔是見鬼了。
他這個病來得也沒有由來。
天子活得糊塗,基本就不怎麼管事。每日早朝也就是點個卯,應個景。一座上龍椅就開始補瞌睡,至於大臣有什麼摺子遞上來,反正一句話,你們討論,有個結果之後同司禮監說一聲,批紅用印即可。反正如今的大明朝只剩半壁江山,除了打仗,也沒有什麼鳥事需要處置。
即便是打仗,軍隊派出去之後,留都這邊也做不了什麼,反正就是一個字“等。”
對於朝政,他是一個撒手派。一是本身對這種事情就不太感興趣,二是老丈人馬士英實在太能幹了。但凡朝堂之上出了什麼麻煩,只要有他出馬,沒有弄不妥當的。即便馬次輔被士人罵得狗血淋頭,名譽敗壞到了極點,可弘光還是知道這個國丈乃是大明朝自張居正萬曆新政以來的又一人傑。既然他有如此才能,皇帝也了得清閒。
雖然這樣,可這次清軍傾舉國八旗主力南下,那是鐵了心要滅亡明朝。事關自己的切身安危,弘光卻不能不關心。而且,阿濟格都打到大勝關了,只要一翻過那道關口,南京就完蛋了。
江南、江北戰爭打得曠日持久,皇帝的一顆心也懸到嗓子眼處。這些天的早晨,他並不像往日那樣在御座上睡覺,而是不住口地打聽前線的戰事,但得到的回答大多是無可奉告。這讓弘光急得嘴角都生出了火癤子,他一向陽氣微弱,如今着急上火,倒是難得一見。
弘光本是一個能吃能睡之人,這段時間心中憂慮,更是吃不進東西,開始失眠。頭髮也一把一把地掉,整個人憔悴下去。
等了一段時間,正當弘光等得忍無可忍的時候,大勝關那邊終於有消息傳來:鄭森的鎮海軍擊敗阿濟格主力,斬首、繳獲無數。如今,阿濟格敗軍正往西逃竄,覆亡只在朝夕。大勝關得保,南京得保,大明朝得保。
這個捷報乃是朱大典和鄭森聯名所上,消息一到,滿朝歡騰,弘光一反往日麻木疲懶模樣,興奮地拍案而起,大呼:“朱大典、鄭森,無雙國士,國之柱石,擎天雙柱,勁節忠臣……”不啻將所有的溢美之詞都朝這二人頭上套。
可是歡喜之後,皇帝個百官心中還是有所懷疑。老實說,從天啓年到現在。特別是在袁崇渙主持遼西防務期間,所謂的大捷每年都有幾次,斬殺的建奴數目加一起都快要超過八旗總人口了。但問題是大明朝邊軍從一場勝走向另一場勝利的結果是不但丟掉了整個遼西走廊,就連整個北中國也被建奴侵佔,崇禎天子更是以身殉國。
所以,一旦前線捷報傳來的時候,朝中君臣都並沒急着慶賀,準備等等看。按照後世的說法:讓子彈飛一會兒。
反正大勝關距離南京也沒幾里路,快馬一日就到。等看到建奴的腦袋和繳獲再說。
果然,等了一日,前線的快馬就將上千顆斬下的敵人首級送到南京。不但如此,甚至還送過來一百多個建奴俘虜。
事關重大,兵部不敢怠慢,尚書阮大鋮親自出馬查驗,一顆顆將頭顱那到手裡仔細端詳了半天,最後才肯定確實是建奴的腦袋無疑。這一點,從他們的頭髮和麪相上就能看出來,若是冒功,新剃的頭髮很容易就能分辨出來。
而且,爲了保險,阮圓海還親自請了幾個當年在遼西當過地方官的懂得滿語的老人出馬審問俘虜,最後確定,那一百多俘虜都是正宗韃子,而且分屬於不同的旗。
阮大鋮不覺抽了一口冷氣,這樣的勝利實在太大,蓋世奇功也不過如此。想當年,寧錦大捷才斬首幾級?朱大典和鄭森這一仗,相當於打了幾十個寧錦大捷。
這下,就沒有任何疑問了。大勝關大捷,確鑿無疑。
消息一傳出,整個南京都熱鬧起來,到處都是歡天喜地的人們,到處都是喜慶的鞭炮,到處都是喜極而泣醉倒街邊的百姓。
弘光也是難得地動了感情,眼含熱淚下旨讓禮部準備一下,擇個好日子獻俘太廟,告慰太祖在天之靈。
最後,他還補充了一句,讓兵部好生款待那些建奴俘虜,想吃什麼就給他們吃什麼,務必要養得白白胖胖,若是在監獄裡死了幾個,獻俘時人數不足卻是不美。
這話讓羣臣不覺宛爾,然後沒口子地稱讚弘光天子乃是仁義之君。
不過,隨着俘虜和斬獲一起送到留都來的還有一份朱大典的彈劾摺子。摺子上詳細地描述了內閣大學士王鐸在大勝關之戰時的惡劣表現,請聖明天子治王閣老臨陣脫逃,擾亂軍心之罪。摺子裡,朱大典殺氣騰騰地說,王鐸若不除,那就是賞罰不明,今後還如何讓士卒心服,如何奮勇殺敵。
這種前線急遞密摺按照規矩,並不通過布政司和內閣,擬票之後纔會送去司禮監,而是直接遞到皇帝御案上。否則,只怕剛一到內閣,馬士英就會直接封駁退回。朱大典雖然是他的人,可也不能這麼亂來吧?如今留都的亂勁剛過,一切當以安定詳和爲重,不能再生事端。
馬士英也在在早朝的時候,直到弘光將這份摺子扔出來的時候才知道究竟是怎麼回事。這個時候,他作爲一派領袖,想要置身事外已經沒有任何可能。若不能堅決爲朱總督撐腰,豈不叫底下人心冷,以後還怎麼管理國家。
於是,他當即就給了阮大鋮遞過去一個顏色,阮大鬍子開炮了,接着,一衆勳貴也跳了出來請皇帝嚴辦王鐸。
本來,馬、阮一黨現在和錢謙益已經翻臉。老錢靠着寧鄉軍的支持,在朝中糾集了一幫官員,逐漸坐大。如今,整個朝堂也只有執掌戶部的錢牧齋還能制約馬士英。敵人支持的我就要反對,當即,錢謙益的手下就跳了出來說此事或許另有隱情。要不,陛下可去旨問問鄭森?
他這一站出來,劉孔詔就不服氣了,他是有名的炮筒子,馬上對錢謙益開炮,彈劾錢閣老和王鐸結黨營私,和勾結領軍大將鄭森云云。
於是,兩派人馬開始互掐,爭得頭破血流。
到最後,兩派的幾個職位不高的官員還在早朝時動起了手,急得大太監韓贊周將嗓子都吼啞了。
下來之後,兩派各自召集了言官、御吏不住上摺子彈劾對手,雪片一樣的摺子在皇帝的御案上堆成了一座小山。
見百官鬧得實在不象話,一向喜歡看熱鬧的弘光皇帝這才感到頭疼了,因爲此事已經鬧出一場大風波,他已經不能置身事外,必須有所表態。
但問題是這個態度根本就沒辦法表,一邊是自己的老丈人肱骨之臣,沒有了他,凡事親歷親位,自己還不累成傻子;一邊是剛獲得大勝關大捷的有功之臣鄭森的恩師錢謙益。
無論偏向哪一方好象都不太對勁。
弘光突然有點氣惱了:這是什麼事兒啊,明明是一件大喜事,偏偏大臣們都弄成喪事來辦。這些混蛋東西,無論什麼由頭,他都會拿起來當成攻擊對手的武器。
他雖然不管事,可在這種事上卻不是個笨蛋,政治情商也不算低。
大明朝實行的是皇帝和士大夫共治天下的政治模式,所謂內閣就是士大夫的代表。管理國家,制定方針政策的事情由內閣來辦。而皇帝只是一個最後的仲裁者,類似於後世憲法的存在。
此事已經鬧大了,他也不能不管,必須有個態度。
於是,弘光開始斟酌究竟是該打壓哪一派。
最後考慮了半天,還是決定先修理錢謙益。
最近錢閣老的風頭也太勁了,先是靠着揚州鎮的貸款,保持了朝廷的國庫開支。說難聽點,就連皇帝每個月該拿多少薪俸都要老錢點頭,這斷不可忍。其次,錢老頭又將手伸向了軍隊,調他的學生鄭森的部隊鎮守大勝關。
本來,爲了平衡錢謙益手中的鎮海軍,弘光皇帝讓馬士英的兒子馬鸞出任京營提督。可萬萬沒想到,鄭森竟然這麼能打,一戰擊潰阿濟格大軍,立下絕世大功。如此一來,在軍隊中的勢力,或者說在江南明軍中的力量,錢黨已經狠狠地壓過馬士英了。這個時候,就不得不打壓打壓錢謙益了。
可若是打壓錢老頭,這老傢伙也不是個好人。下個月肯定會剋扣朕的花消。
朕還想下個月着江南織造用金絲編十幾個蟋蟀籠子呢!
這種蟋蟀籠一個就需好千兩白銀,而且,眼見着熱天沒剩兩個月了。如今的天時冷得又快,錯過了這個季節,朕可沒個耍處。
弘光卻不知道,像這種金絲編成的蟋蟀籠子在市面上也就幾十兩銀子一個。至於其他錢跑哪裡去了,鬼才知道。
他現在心中突然有些惱火了:“鄭森你也是多事,幹嗎立這麼大功勞,直接將阿濟格給消滅了。如果能夠打個不勝不敗,只需將大勝關守住不好嗎?反正受上幾個月,建奴乏糧自會退兵。”
“又或者,等朕收拾了錢謙益,穩住百官和朝局,你再出兵決戰也不遲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