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爬上樓奔進屋子,阿孃正抱着淨身過後的嬰孩兒走到阿姊牀邊,笑着說了一句:“是個女孩兒。”
阿姊虛弱地坐起,從阿孃懷裡抱過孩子,又將視線放在了進屋來的佟亞羣身上。
“娘,我想與亞羣單獨說說話。”
阿孃顯然有些不願意,卻還是點頭叮囑道:“你身子虛,少說會話。”
我知曉阿姊心中對佟亞羣仍舊有些期盼,唯恐她在佟亞羣的話語裡順從了,不情不願地出了屋子。
在屋外默默地站了一會兒,我見賴冬青身影寂寞地下了樓,忙追了上去:“冬青!”
賴冬青停下步子,笑着對我說道:“母親尚在病中,我得回去了。”
他尚自強顏歡笑,我也不忍心揭穿他的心事,默不作聲地送他出了院子。
在院中看到與周洲一同玩耍的佟秀明時,我慢慢走過去摸了摸佟秀明的頭,他擡頭見是我,高興地說道:“姨,娘又給我生了個妹妹!”
對於父母間的事,他似乎完全不知情。
沒想到佟亞羣倒是將此事瞞得挺好!
我笑着問他:“你娘許久未回家,你想你娘麼?”
佟秀明點點頭:“想啊!可爹說了,娘要回外婆家生小妹妹,等生下小妹妹,娘就會回來了!”
正說着話,佟亞羣一個人從屋裡出來,喚過佟秀明後,便牽着他的手出了院子。
我跟出去了幾步,聽着佟秀明興奮地問着:“爹,娘和妹妹怎麼不跟我們一起回家?”
佟亞羣道:“娘身子虛,還須靜養一段時日。妹妹還小,離不開娘。”
佟秀明的聲音頓時便低落了許多,我也沒聽清漸行漸遠的父子倆的對話。
身邊,周洲扯了扯我的衣袖,一臉期待的望着我:“娘,爹何時回來?”
我立馬拉下臉,道:“娘對你不夠好,你就只念着你爹麼?”
周洲不明白我爲何突然發了火,模樣委屈地低下了頭,哽咽着道:“我不問就是了,娘不要生氣了。”
阿孃見此情景忙拉過周洲,心疼地抱在懷裡安慰着,而後又輕聲指責着我:“你與孩子發什麼火呢?去樓上看看你大姊吧,孩子,娘幫你帶着。”
我默不作聲地看了看哭泣不止的周洲一眼,沒說一句話便上了樓。
房間內,阿姊正一臉幸福地看着沉睡中的嬰孩兒,聽聞動靜,她微微偏頭,向我做了個噤聲的手勢,低聲道:“才睡下,輕點。”
我慢慢過去牀邊坐下,看着牀頭被包裹着的嬰孩兒,冷不丁地問道:“大姊,你與佟亞羣說了什麼?”
阿姊面色平靜地道:“沒說什麼。讓他給孩子取了個名兒,叫秀文。”
阿姊言辭之間分明有所隱瞞,我不好逼問,只得自己提了出來:“他與你說要接你們母女回佟家了,是不是?”
阿姊神色驀地一頓,許久都沒有正眼看我,只是專注地看着身邊的孩子。
“他是這麼說了,我也答應了。”阿姊幽幽地道,“他說得沒錯,孩子需要娘。哪怕回了佟家,日子並不好過,但我不能扔下孩子。何況我也沒做過什麼,一味躲避着,反倒更讓人生疑。”
我忍住心中的火氣,輕聲問:“你只是爲了孩子才答應回去的?”
阿姊點頭,靜默片刻,又看着我懇求道:“小魚兒,賴老闆那邊……還請你多勸勸。”
我心煩意亂地應下了,看阿姊神色疲憊,叮囑她歇下後,便領着周洲回了家。
而自阿姊誕下佟秀文的那一日,賴冬青便沒再出現在白水鄉。我心中納悶,領着周洲去了一趟鎮子裡,偌大的賴家庭院空空落落,只有霜兒一人守在此處。
我詢問了緣由,霜兒更是悽然淚下:“賴老闆回鄉裡那日,突然有長安來的人,二話不說便帶走了夫人,賴老闆回來後,便趕往了長安,至今未歸。臨走前,他囑咐我若是姑娘前來,便說他去了長安做生意,可是……可是我不能騙姑娘。”
“長安?”我不由得想到了周彥華的逾期不歸,心中惶然,急急地問道,“長安來的人可有留下過什麼話?”
霜兒悽惶不已地搖頭,早已哽咽不能言。
我心事重重地回到白水鄉,想到賴冬青的身世,不由得想到了多年前在長安赫連平受害一事,又思及周彥華的音訊不通,惶惶不可終日。
病來如山倒。
看過許多大夫,我的病情反而日益嚴重了,常常分不清夢裡現實,整日裡疑神疑鬼。
一時夢到周彥華渾身是血地躺在我懷裡;一時又見到洞房花燭夜裡,周彥華掀開新娘的蓋頭,而蓋頭下的人,不是我。
是蕭琬!
徐簡與陳喜兒來看過我多次,我逮着機會總會拉着徐簡詢問周彥華的情況。如今,我所有的希冀只能放在徐簡身上,他是唯一能與朝廷取得聯繫的人。
可他,分明知曉周彥華的情況,卻總是不願與我說。
“他是出事了,還是……還是再娶了?”
不知是否是被我猜中了,徐簡十分震驚,卻依舊極力隱瞞着:“先生很好!師孃,你什麼都別想,好好養病!”
“沒出事?”我蹙眉道,“阿簡,你爲什麼不敢看着我說話?他沒事,那便是他真的拋下我與周洲,娶了蕭琬,對不對?”
徐簡的沉默令我的心沉到了谷底。
我吃吃笑道:“他娶妻了……真的又娶了蕭琬。那我和周洲算什麼呢?”
“師孃……”
“我不是你師孃!”我擡頭惡狠狠地盯着徐簡,笑道,“我不是……不是你師孃。”
而一旁的陳喜兒似乎被我的態度嚇得不敢上前,畏畏縮縮地躲在徐簡身後,膽戰心驚地喚了一聲:“姊姊……”
看着陳喜兒純真無辜的眼神,我收起渾身的戾氣,溫柔地看着陳喜兒,不知在哭還是在笑,慢慢地說着:“是不是嚇着你了?”
陳喜兒含着淚水搖了搖頭,幾步跑到我身邊,抓住我的手,懇求道:“姊姊,你和我一樣,嫁給阿簡哥哥吧?阿簡哥哥喜歡你……”
“喜兒!”徐簡驀地開口打斷了陳喜兒的話,一把扯起她,紅着臉道,“別胡說!”
陳喜兒絲毫不怕徐簡,鼓着嘴道:“我沒有胡說!你就是喜歡姊姊!我也喜歡姊姊!”
陳喜兒純真無忌的話令徐簡滿臉通紅,卻又不忍心去責備她,只得向我賠了禮:“她一向不懂事,師……你別與她一般見識。”
我笑道:“看來是我給你添麻煩了。日後,你還是不要再來了吧。”
“美珠。”徐簡脫口喚了一聲,急急地道,“我……我沒旁的意思,只是想着先生不在,你們母子不容易,我能多幫幫忙。”
我冷冷地道:“我不想再惹旁人閒話。”
徐簡似還要說什麼,我忙喚過守在屋外的周洲:“周洲,送送你徐叔叔和嬸嬸!”
周洲近來愈發乖巧懂事,對於我的吩咐無不照辦,而徐簡自然不會在周洲面前與我多說什麼,只說了一句:“你多保重!”
我轉過臉沒去迴應。
多少個日日夜夜,我總是會夢見周彥華。
夢中的他,依舊如初見般,一襲青衣,言笑間,情深款款。
面對這樣的他,我心中所有的怨恨皆化作烏有,只想永遠留住這份溫暖與美好。
在濃濃的思念與怨恨裡,我看着何苗日漸消瘦直至病逝的容顏,突然想到了自身。終有一日,我也會如同她一般,魂歸塵土。
而阿姊的抑鬱離世更是令我的生活陷入了徹底的黑暗中。如今的我,也不過是憑着心中對周彥華的怨念支撐着這病弱之軀,如同行屍走肉般活着。
即便徐簡依舊會來,向我說着長安的事,我也多是無動於衷。
他說:“賴老闆已認祖歸宗,卻不打算留在長安,這幾日便會回來了。還有,有一封長安來的信,是給你的,看筆跡,像是先生的。”
我猛然一驚,很快又裝作一副不在意的模樣,懨懨地道:“我認不得許多字,你念給我聽吧。”
“經年未見,卿尚安好?”
徐簡拆開信封正/唸了這一句,我忙道:“不用唸了,直接與我說說信裡都說了些什麼吧。”
徐簡依舊照辦,看過一遍,才隱有難色地道:“先生說,不久會有人接你去長安,當然,願不願去,都看你自己的意思。”
我笑道:“他明知我不會去長安,故意送這封信回來,是良心不安麼?”
徐簡猶豫着道:“你若是不想見長安來的人,屆時我不讓他們見你便是。”
我看徐簡一臉真誠,原本滑到嘴邊的話又吞了回去,轉而笑道:“謝謝你了。”
徐簡笑着將信再次放回信封,鄭重地放到我手邊後,便與我告辭:“那你好好養着病,我先回縣城了。”
而徐簡這一去,卻是令我十分不安。
周彥華送來的這封信,我沒再去看,投進火裡化爲了灰燼。
眼不見心不煩。
而我卻不得不承認,我依舊想從長安來的人口中得知周彥華的一切。可,盼來盼去,卻盼來了我最不願見的人。
蔣勝!
以蔣勝的能耐,徐簡怕是根本降不住他。所以,蔣勝來白水鄉時,徐簡縱使萬般不願,也被蔣勝三言兩語便頂了回去。
我不想徐簡爲難,更不想徐簡因我而得罪了這位京中貴胄,勸說徐簡回去後,冷着臉招待了蔣勝。
白水鄉人未見過京都貴人,蔣勝來此早已轟動了白水鄉,蔣勝的態度倒是一直親和可貴,儼然一副高風亮節的君子形象。
對此,我嗤之以鼻。
而對於蔣勝賴着住在我家裡的行徑,我毫無辦法,卻害怕他輕佻的行爲,索性將福多也叫過來住下。
而福多因何苗的離世傷懷了許久,蔣勝深諳人心,口蜜腹劍,三言兩語便將福多收買。他再將此行的目的說明,福多從將信將疑到深信不疑,幾次勸我回長安找周彥華討說法。
我只覺得他的想法天真而可笑,果真是憨直得可愛。
而蔣勝在得知我不會去長安,且態度十分堅決,喜不自勝地道:“你的選擇是對的!等我回長安覆命,我便拋下所有來此陪你!”
我冷笑:“蔣公子還是別再來了,這兒不歡迎長安的人。”
蔣勝道:“我可以爲你拋下長安的一切,只要你願意與我一起生活。”
我看着他認真殷切的眼神,無端地又想起了周彥華,心中竟是一動,許久不曾落淚的眼眶漸漸溼潤。
蔣勝見狀,擡手輕輕擦着我的眼角處的淚水,我彷彿再次見到周彥華的臉,心緒一時有些慌亂。
蔣勝盯着我看了良久,慢慢湊過腦袋時,我慌亂地躲開了。
蔣勝卻心滿意足地笑了:“我給你時間慢慢來接受我。等我回來!”
直到確認蔣勝真的離開白水鄉,我懸着多日的心才一點點平靜下來。
日子平靜地過着,我每日纏綿病榻,早已不關心外邊的事。
在周彥華離開的四年裡,我漸漸心死。
下雪的冬夜,萬籟俱靜,雪光瑩然。
我想我定是出現了幻聽,在意識朦朧下,聽見車輪在雪地裡滾過的聲響,聽見了周洲喜極而泣的聲音,也聽見了周彥華的聲音。
原來這麼多年了,我依舊還記得他的聲音。
如今聽來,他的聲音,在這隆冬雪夜裡,夾雜着長途奔波的艱辛,還有那一成不變的低沉與醇厚,彷彿老酒般,越久越醇,越讓人懷念。
我幾乎是鬼使神差般地單衣赤腳地下了牀,透過門縫向外張望着。
雪光下,周彥華一身厚重的貂裘上落滿了雪。他撣了撣肩頭的雪,滿臉柔色地看着周洲,輕而柔地問了一句:“你娘睡下了?”
周洲點了點頭,聲音兀自哽咽着:“爹不要我和娘了麼?娘一直病着……”
“爹回來了,不會再走了。外頭冷,你去歇着吧。”
眼看周彥華進進出出好幾趟,將行李放在了書房那邊,我猛然意識到:周彥華真的回來了!
不是夢!
感覺一陣透骨的寒意從腳底躥起,我有些魂不守舍地回到榻上躺下,心思已不知飛往了何處。
聽到門扉被打開的聲音,我卻渾身緊張得不能動彈,眼角酸澀不已,喉間哽咽難言。許久,我才艱難地轉動着身子朝裡側身躺着,慢慢將被子拉過了頭頂。
屋內有溫暖的燭火在牆壁上跳躍。
感受到周彥華的靠近,我更是渾身緊繃,身體的血液像是凝固了般,在他一寸寸將被子移到我肩頭時,我能清晰地感受到他微涼的呼吸縈繞在我耳側。
他一寸寸親吻着我,小心又憐愛。
淚水從緊閉的雙目裡緩緩流下,所有的怨恨皆隨着滾滾淚水消散殆盡。
他回來了,這便夠了。
“對不住,害你等了這些年。”
話語裡道不盡的懊悔與疼惜,惹得我的眼淚洶涌氾濫。
我漸漸抽泣出聲,猛地抱住他的脖子,對着他的下巴狠狠地咬了一口。
“你再不回來,這輩子再也別想再見到我!”我狠狠地捶打着他的胸口,放聲哭道,“他們都說你娶了蕭琬,不要我和周洲了!我不信!我一直等着你的信,等着你回來,四年了,你……你不要再離開我們了!”
周彥華撫摸着我的頭,慢慢吻去了我臉上的淚水,啞聲說道:“對不住,我未曾想到皇上會突然改變主意,不放我回來。這些年來,我無法與你取得聯繫,又擔心你聽信外界的傳言,最後跟了別人。若不是我多次以死相逼,我真怕再也見不到你了。”
我無言地抱緊了他。
許久,我才向他講述着我這些年的種種經歷。
“我真怕我等不下去了。這四年來,我恨死你了!想到你在長安如何春風得意,我愈是恨你對我們母子不問不顧。我真的恨死你了!”
周彥華微微鬆開我,輕輕抹去我臉上的淚珠,柔情滿腹地道:“我很想你。”
我含淚笑道:“我也想你。”
周彥華笑着湊近我,炙熱的吻緩緩地壓了下來,彷彿將無盡的思念傾盡在了這一吻裡。
我被他的熱情撩撥着渾身戰慄,因在病中,有些喘不過氣來,喉嚨乾澀難受。
周彥華意識到時,歉意地道:“周洲說你病了,我一時情不自禁……難受麼?”
我笑道:“相思疾,本是將死之人了,你回來了,我又捨不得死了。”
周彥華再次吻住我,輕聲道:“別說不吉利的話。你好好歇息,我明日去請大夫。”
他說着就要坐起身,我忙貼了上去,不滿地說道:“說了是相思疾了。你在,我就好了。”
面對我的主動,周彥華並不拒絕,只是突然說了一句:“回來之前,雪瑩給了我一張方子。”
我問道:“什麼方子?”
周彥華道:“可以讓我們多子多福的方子。”
我道:“你先解了我的相思疾再說。”
周彥華眼角眉梢都染了笑意,緩緩地道:“謹遵夫人之命。”
所有等待的苦與痛皆隨北風而去,旭日再升之時,將是初雪逢春時節。
而這一切,皆不是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