楓林畔楓葉如火,宛似雲彩初霞,風光甚好。
龔玉錦興致潸然的採了幾片楓葉,便無趣的丟給了身後侍婢。
她又不愛這片楓林,採什麼葉子制書箋?
大嫂真是的,都要用飯了,還把自己支出來!
她抓着旁邊的虯椏,滿是不悅的掰着枝葉,一點點揉碎。
見狀,龔玉容不由低道:“姐姐,母親原是特地把咱們留在這兒,就想你和陸家妹妹處好關係。剛剛一句話不說便罷了,怎麼還……”
前者回眸一個瞪眼,她的話便再不敢說下去。
二人雖是嫡親的雙生姐妹,但龔玉錦得嫡母喜歡,自小充作嫡女養大,哪裡是自己可比的?
龔玉錦知曉,自己妹妹素來懼怕自己,一方面滿意她的識相,另一方面又覺得這怯懦膽小沒得丟了自己面子。
於是,她沒好聲的罵道:“我和她誰纔是你姐妹?我是嫁給九王爺的,哪怕她以後和二哥成親,做了我的嫂子,但我也沒必要低聲下氣去討好她呀!
母親這真是何道理?嬸母以前就不喜歡我們,還總上趕着來這公主府,現在連個未過門的媳婦都那麼客氣。
好歹母親是長輩,大嫂也是,擺出這般沒出息的樣子,沒得長了陸思瓊的威風。
這親王和公主,哪個更尊貴些?”
龔玉容聽着,並不敢接話。
龔玉錦和敬王府的晗月公主感情素來要好,一心以爲陸思瓊搶走了二哥哥,讓自己的手帕交閨中失落,是以每逢見面總沒好臉色。
畢竟,在她眼中。德安侯府只是個沒落貴勳,如何能與敬王府比?
根本就配不上自己堂兄!
她也不介意胞妹沉默,繼續抱怨道:“我聽說昨兒湘夫人到公主府裡來,還見了她。你說嬸母都是什麼意思?
我是她的親侄女,她怎麼向着個來歷不明的人?陸思瓊和個侍妾打交道,也是個沒眼力勁的。”
“湘夫人不過是個侍妾,姐姐不用放在眼裡。”
龔玉錦一臉驕傲。語氣不屑:“我當然不會把她放在眼中。但和敏郡主就不一定了。
都說以前九王爺將陸思瓊和榮國公府的姑娘一般當做外甥女疼愛,是因爲陸思瓊的模樣與隆昌公主有幾分相似。
就那麼幾分,九王就愛屋及烏。誰曉得和敏郡主與陸思瓊又有幾分相似,王爺會不會對她也另眼相看?!”
這纔是她的危機感。
龔玉容總覺得眼前人多慮了,成天都想着這些無關緊要的,無聲嘆了一句。也不相勸。
“兩位姑娘,世子夫人讓奴婢過來問問。說製作書箋的楓葉可採好了沒。若採好了,就進去用膳。”
見溫氏派來丫鬟,龔玉錦突然使起性子,又折了一枝選葉。端的是一臉正經:“你去回嫂嫂,我就快選好了,馬上就回去。”
龔玉容雙脣翕了翕。終是沒說話。
待她二人進堂時,位上的人已等了許久。便是熱羹都有些涼了。
溫氏不悅的望着小姑子,嫁進龔家這麼多年,也多少明白對方的性子。
暗罵了句她的不得體,又免不了替對方擔憂,就這種藏不住情緒的性子,就算進了九王府,怕也沒什麼前途。
簡直白瞎了一樁好婚事!
念着可惜,心情便不似之前舒暢。
膳畢之後,也就沒再多留,起身回了永昭伯府。
陸思瓊因着昨晚沒有歇好,送走她們後,即進屋小憩了會。
醒來的時候,已過申初,然蕙寧公主還沒有回來。
她心裡頓時就莫名多出了幾分恐慌。
今日是上元節,宮中必定喜慶,姨母怕是不回來了吧?
她坐在楓林畔旁的涼亭裡,仰頭望着夜幕蒼穹上高懸着的滿月,突然就覺得寂寞。
女兒家多生心思,又是在這樣的日子,免不得有些怨氣。
這公主府雖大且華麗,侍人護衛不下百數,但還是少了絲人氣。
早知這樣,又何必將自己接來?
倒真不如在德安侯府裡過。
又想起往年上元節都是在外祖府裡過,周家闔府上下十分熱鬧,靈表姐總纏着自己有說不完的話。
今年,她在敬王府,已爲人婦了。
回門那日,陸思瓊不在周家,也沒有見到。
不知她過得到底好不好,羅世子可有委屈她……
不過,就算今日不是被接來公主府,估摸着外祖母也不會派人來接自己了。
且不論之前二舅母與三表姐的所爲是否咎由自取,總也有自己的幾分緣故在裡頭,如今她們思過回來,再見面定不似過去和睦。
未免尷尬,她也不會去破壞那份氣氛。
戌時一刻,蕙寧公主回了府。
她沒有提起宮內的事,陸思瓊也不問。
她一直不曾用晚膳,二人一道,也甚爲溫馨。
喝了幾盅酒,蕙寧公主就拉着外甥女的手說起年輕時與隆昌公主之間的姐妹秘事。
陸思瓊聽得很認真,聽眼前人道自己生母當年容貌是如何的冠絕京華,帝女的秉性是如何的肆意自在、如何的傲慢不羈……
聽着聽着,眼眶就被對方染紅,彼此都有些淚眼婆娑。
蕙寧公主沒了往日的雍容氣度,也少了幾分人前的冷漠,十分愛憐的瞅着眼前少女,泣道:“瓊姐兒,你母親當年若沒有和親塞外,如今定過得比我幸福。
她那樣的人兒,被先帝捧在手心當明珠般疼大的,是註定不該受苦難。可、可偏偏卻受了這樣多的苦……”
她舉起帕子抹了抹眼眶,哀嘆道:“之前哈薩陌單于來信,說隆昌生了個小公主。這麼些年,她到底是不是真的放下了?
這幾日,我在母后跟前侍疾。就總聽她念起你母親,覺得對不住她。
瓊姐兒,你說,隆昌她怎麼能這麼狠心?
十餘年,十餘年吶,連一個音訊都不肯傳來?縱使當年先帝對不住她,母后對不住她。我這做姐姐的。又哪裡虧了她?!”
明明沒喝幾杯,人卻有了醉意。
陸思瓊伸手取過對方的粉骨瓷酒杯,挪近了凳子去扶她。“姨母,您醉了,我讓喬嬤嬤進來服侍您歇息吧?”
眼前人接連兩日都在宮中,疲倦之意溢於言表。
可精神卻格外有勁。瞬時攀住了來扶自己的少女胳膊,“醉?我倒是真想醉一回。”
她的目光漸漸迷離。似是在宮中多有感慨,竟都不管不顧的說起來:“母后說她一生沒做過皇后,如今她和皇弟所擁有的一切,都是隆昌和親換來的。
瓊姐兒。你聽說過當年我兩個皇兄爲了儲君之位自相爭奪的事嗎?
母后當時還只是個貴妃,那後.宮是個多可怕的地啊,要不是隆昌正好闖進。當時母后的妃位都差點被廢。
先帝,先帝他那樣的疼隆昌。不管隆昌做錯了什麼都可以原諒她。那種疼寵,真真是沒道理的。
我原以爲,是因爲他愛護母后的緣故。可我也是母后的女兒,還有那麼多皇兄皇弟,父皇對我們,連對隆昌的千萬分之一都比不上……”
這是蕙寧公主,今晚提起先帝這麼多次,第一回喊出“父皇”。
不知爲何,這感覺,連陸思瓊聽了都覺得心酸。
只是,她更想知道,先帝到底爲何這般寵着隆昌公主。
事實上,望着眼前人,她真的試探性問了出來。
蕙寧公主早放下了酒杯,頭枕在自己胳膊上,聞言擡眸,怔怔的望着對方,喃喃道:“爲什麼?是啊,父皇爲什麼那麼寵隆昌?”
表情凝重,像是真的在思考。
可沒過一會,她又苦笑着搖頭,否認道:“哪裡寵了?真的寵,就不會把她嫁那麼遠,嫁到那種形如生死離別的地方去了。
這輩子再想見見她,也是不能夠了。”
腦袋慢慢枕下,眼眸輕合,漸漸便不省人事了。
陸思瓊看得出來,蕙寧公主是自己想醉一場。
這些年,她,隆昌公主的感情一直都壓抑在心頭,也是想爲自己找個機會傾訴出來吧?
站起身,衝外喚了人進來,“公主醉了,你們扶她回正殿歇息吧。”
喬嬤嬤有些吃驚,看看主子又問少女:“那老奴讓人送姑娘回宜蘭水榭。”
“不必了,我自己走回去就成。”
出屋的時候腳下一個踉蹌差點跌倒,自身亦有些恍惚。
自己生母的許多事,都是從別人口中聽來的。
如今,又多了一些。
初春的夜晚仍是涼,但許是吃了酒,整個身子熱乎乎的,連素來怕寒的她都渾然不覺。
腦海裡光怪陸離的也不知都浮現出了些什麼,她走走停停,好半晌纔到楓林畔。
華燈初上,水光月影,楓葉簌落,星光下的景緻別有一番滋味。
陸思瓊走得累了,靠着一株楓樹不前,視線漸漸凝聚,歪着頭瞅向前方不遠處的一個身影。
盈月做景,長身玉立。
有些親切,又有些害怕。
害怕近了,那身影就消失了。
就這麼凝視了許久,好半晌才覺得奇怪,夜間的楓葉,竟看得出顏色。
那樣的殷紅,那樣的豔麗。
陸思瓊眼眸眯成一線,覺得起風了,而且還是大風,因爲那片紅影移動得有些快。
近了前,才發現是自己朝思暮想的那個人。
她莞爾,咧着嘴笑,伸出手去摸對方的臉,“你回來啦。”聲音極輕,若似霧落雲端。
“嗯,回來了。”他柔聲迴應。
少女的手改搭上對方胳膊,腦袋沉沉得靠了過去。
哦,原來剛剛移動的不是楓葉,而是他的衣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