且說柳意之住進綠卿小苑當日, 便有些不大能習慣。這是爲啥?原來當日傍晚繡春隨着千山將她的吃食以及飯後漱口用的、飲用的茶都送將進去後,將漱盂巾帕等擺好,便站在一旁不動。
是以理衣袖、夾菜盛飯、飯後漱口等事, 皆由柳意之自個兒完成。只在她諸事畢後, 繡春和千山又將一應物事撤走。
繡春又和柳意之細細地說了千山和她說的話兒並如何如廁等問題, 也就退下了。畢竟千山告訴過她, 先生喜靜, 不喜歡屋子裡邊兒人太多。
等屋裡一個下人都沒了的時候,柳意之才發現自個兒有些茫然無措。這是先生的屋子,因着先生的喜好, 廂房已和正房打通成了一間,整個屋子都顯得寬敞明亮。又因着先生的擺設, 整個屋子都是典雅而富含書香之氣的, 別緻而俊逸。
柳意之所躺着的那個榻正在一扇窗下, 白日裡將那大大的窗戶推開,就可見外頭的翠竹並蔥蘢的花木。清晨起來可伴鳥語花香, 午後小歇可享日光普照,更深夜靜窗戶關上之後亦不會有別的什麼奇奇怪怪的東西來下人,反倒是別有意趣。
而自從晚膳罷後,公儀簡又讓千山將一架竹骨繡山居秋暝圖的屏風放在了離榻半丈遠的地方,榻依舊是榻, 只是多鋪了一層褥子。離榻四五步遠的地方, 放着三口紅木箱子, 裝着柳意之的衣裳、首飾、鞋子、扇子、香袋兒等物件兒。
因着夏日初臨, 蚊蟲也變得多了些, 千山又在榻邊置了一小几,几上一個式樣古樸的香爐。千山告訴柳意之說, 香爐之用,不在薰香,而在於晚間往裡頭放一塊兒特製的香料可驅趕蚊蟲。以往,先生便是如此兼顧美景與身體環境所需的。
此時此際,柳意之伏在榻上,不過兩步之外的黑木小几上,香爐蓋兒上一縷香菸嫋嫋升起,清清淡淡的香味在空中瀰漫,直散入了人的心窩。
泡過藥澡後,又服了公儀簡讓千山熬的藥,現下身上也不再灼痛,只是渾身仍舊軟軟的,這種軟而無力之感直滲入了骨子裡,連骨頭都不舒坦,整個人雖說是躺着的,卻想着怎麼動一動,不願讓那種軟的、不適的感覺繼續在骨頭裡潛伏。
柳意之在榻上輾轉反側,愣是不曾睡着。她想起了白日裡,先生將她抱回綠卿小苑後,就和老爺說讓她住進這裡。對於這件事情,她是高興的,畢竟到了這裡,她確然再沒有聽到過別人說什麼話兒了,也沒見到什麼人不屑的臉色,心裡自然寧靜了許多。且要照柳意之的性子,她也着實是不大願意和人打交道的。故而住進綠卿小苑,確然是合她心意的。
只是因着她身子骨兒不好,晚膳並未和先生一起,而是一個人在屏風這邊,慢慢兒地熟悉着。原本千山說柳意之要有什麼換洗的衣物只管讓他拿去給繡春等人,現下爲讓柳意之慢慢兒地習慣,變成了每日裡繡春和千山進來送膳食時,柳意之自個兒吩咐繡春。
這般想着,又覺着這邊兒和往日裡有大不同。往日裡都是她睡着了丫鬟給剪燈花兒劃消息的,待她熟睡之後,方纔由丫鬟滅燈。現下則變成了她自個兒睡覺前邊將燈滅了。
柳意之輾轉反側了多時,口有些幹,便想叫繡春或者閒夢起來倒茶,只是話將將才到嘴邊兒又咽了回去。這畢竟已經不是在綠玉館。
柳意之只好自個兒起來傾了一盞茶喝了,又回到榻上,蓋上蠶絲被,睜着眼好些時候,方纔闔上眼瞼,不曉得捱到什麼時候兒睡下了。
當天光微微放亮時,熟睡中的柳意之覺得有什麼不對,她感覺自己像是身處荒原,而不遠處則不曉得有個什麼在盯着她。
她渾身寒毛倒豎,不甚舒適地睜開了眼,卻見負手而立的先生身披晨輝淡淡地看着她。先生的發並未像時下的男子那般用個什麼金銀的或是玉的翡翠的冠來束住,只是隨意地將幾縷弄到腦後,使一根月白色的帛帶束住。
晨輝非但披在先生的身上,還灑進了先生的眼裡,讓先生此時的面色看着淡淡的,甚至於有一絲兒慵懶。竟是大異於往日裡溫潤含笑的模樣兒。
柳意之看向先生,又看了看窗子,窗子已經被先生推開。而先生就這般站在彼處。
她有些不曉得是個什麼狀況,便又看向了先生。先生清亮的雙眸看了她半晌,抿了抿脣,方緩聲道:“怎地這早晚了還不起來?”
柳意之愣住,面上迅速地閃過一絲緋紅,眼睛撲閃撲閃的,像是受了驚的貓兒一般,兩隻爪子抓住了被沿。
膚色如雪,偏偏泛起了緋色,如此白裡透紅的模樣就如同那水蜜桃兒一般。
見先生淡淡地立在彼處,柳意之不甚好意思地垂了垂眼瞼:“我,我睡過頭了。”
她的聲音細細的,偏生五官精緻,眼眸中還帶有一絲水色。
“既睡過頭了,還不亡羊補牢,快些起來?”
柳意之臉上更紅了,聲音如蠅:“是。”
她想說,先生,你就這般站在彼處,我要如何起來?她,她,她……光滑細嫩的肌膚柔軟地貼着蠶絲被,溫暖而軟和。是的,她,她是喜歡裸着睡的。
柳意之的神色間有些躲閃,公儀簡看到柳意之越發白裡透紅的臉,便輕飄飄地扔下了一句:“應對遲緩,如此愚鈍,竟也算是難得了。”
然後他擡腳往轉過了屏風,走出了柳意之的這個屏風做出的小隔間。他想起了水蜜桃,恰好昨兒千山出去買了幾個回來,現下還有三兩個放在水晶盤子裡。
待公儀簡一走開,柳意之就連忙在被窩裡將肚兜兒、褲子穿上。因着沒有下人的服侍,她自家不甚熟悉,又在病中沒甚氣力,故頗費了一番氣力纔將衣裳穿好。等到要對鏡梳妝的時候兒,柳意之才發現,丫髻、雙環髻什麼的,她壓根兒不會啊。
對着自家從箱子裡搗鼓出來的琉璃鏡子照了照,柳意之咬了咬下脣,也在箱子裡翻出一根嫩綠色的髮帶來,學着先生的樣子也只將一二縷髮絲束在腦後,其餘的皆讓其披散着。
等她終於將自個兒拾掇好出去之後,先生正倚着另外一面兒窗子。他坐在黑木椅子上,頎長的身子即便是坐着也仍舊是線條流暢的,清雅而令人賞心悅目。他一手支在窗楹上撐着頭,一手拿着一隻白裡透紅的水蜜桃小口小口地啃着。
此情此景之美,讓柳意之當時就驚呆了。
公儀簡眼神流轉,脣角含笑眼神兒淡淡地掃過了她,又看向了窗外,心內卻在暗暗道:“真是一隻呆頭鵝。”
柳意之此時心中卻像是有一個小人兒在說:“要是我是那隻水蜜桃就好了。”
她將將才這麼想着,人就沉浸於美景之中了。而就在她心內感嘆之際,千山正帶着繡春、紅香、綠玉捧着洗漱之一應物事。繡春輕輕地喚:“姑娘……”
柳意之驀地回神兒,卻見千山等四人正立等着。柳意之故作鎮定地回過了神,旁人也未看出什麼不對來,畢竟往日裡柳意之就是這般安安靜靜不發一語的。
眼下柳意之洗漱罷後,千山便帶着繡春等人下去了。而柳意之則又重新回去擦了些鮮花製成潤膚膏子,又從圍屏那邊兒出來,甚有些不大知道應該做什麼。她如今身軟無力,只是今日起來時卻覺着好了許多。因她起來這會子功夫了,又給自個兒穿上了衣裳、梳了頭髮,還洗漱了,腦子並未因使用時日過長而產生疼痛之感。
她想她或許應該照往日的慣例,先看半個時辰的書。就在柳意之要這麼幹的時候,公儀簡回過頭來,手上拿着的那隻蜜桃已經沒了果肉,被扔進了一邊兒瑪瑙碗裡。
“坐下罷。”
柳意之得了話兒,便小心翼翼地在離公儀簡不遠的地方坐下,水潤的雙眸靜靜地看着公儀簡,等着公儀簡說話。
公儀簡用手帕子拭了拭手,將手帕子放下,廊下的那隻鸚哥兒就飛了出去。
而公儀簡則是往日那般溫潤如玉的模樣:“你可知你當初飲下的那茶裡,是什麼東西?”
柳意之茫然搖頭,她自然是不知道的。只是太太既然是爲了她好,是什麼又有甚大的關礙?公儀簡見柳意之的模樣,頗有些恨鐵不成鋼的意味。
雖說平常的孩子像柳意之這般大的時候還不知道怎麼頑皮淘氣,但公儀簡自幼聰穎,公儀子的學生也都是極爲聰慧的,大都在柳意之這個年紀都能引經據典論辯國事了,故而眼下的柳意之確實是不曾讓公儀簡高看一分的。
一個人若是心懶了,便是她有再玲瓏的心思,再能看清時局再能耍手段,也不會有甚作爲。
柳意之的段數,在他看來,還是太過不夠看。
“當初你喝的那杯茶裡,有一種名喚‘骨軟’的劇毒。常人服下會暈迷半日,醒來後骨軟無力,心神不濟。若是強用心思,則神經劇痛難忍。若要解之,有三個法子。一是經酷暑,受日光照耀,則渾身如火燒般灼痛。半月後可痊癒,但痊癒後肌膚黑而皺,有如老樹之皮。二是經嚴寒,在冬日清晨受風雪之災,則渾身如墜冰窖,神經遲緩。半月後可痊癒,但痊癒後肌膚如冰,骨肉僵硬,再不會生長。三則是用藥浴輔以口服草藥、放血排毒,亦是半月後可痊癒。”
而劉夫人的打算,大約是先讓太醫用藥物拖着柳意之,減少解藥用量,等過個三年五載再讓柳意之痊癒。到時候,精神不濟的柳意之必定不會學到太多的東西,不管是柳老太太還是宮裡的皇貴妃柳明儀打的什麼主意,皆沒甚法子了。
只是她這般打算,卻不曾慮到柳意之變成那般廢人之後又該如何傷心難受,更未慮到柳意之可能會因此做出什麼想不開的事情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