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4.花明

公儀簡這話着實是個句實話。自從柳意之那一倒不起到現在, 已經一個多月過去,但她除開略微好轉了些個之外,倒比往常更柔弱了些個。就是常人叫她“病西施”也是半點不誇張的。

柳明源心中仍舊念着孟限, 故而在柳意之生病之後也去看過她, 那般瘦瘦小小又柔柔弱弱的模樣兒, 看着着實叫人高興不起來。原本聖上降旨, 要在柳府旁邊兒闢出個小院兒來當書院, 讓皇家子弟皆去上學,柳家子女也得了特許進去,爲的就是讓公儀簡也能去授課。

過去這一月來耗費了許多人力物力, 書院總算是建好了,柳明源原本想着柳家子女皆去書院, 那邊兒又按年齡分了進度, 一來於學習有益, 二來柳家的後輩們多和皇家子女處一處,指不定柳家將來還要出個皇后也是有的。

說白了, 就是多和皇家人處處,將來總是有好處的。只是……柳明源嘆了口氣道:“不瞞先生,我膝下子女,所疼者獨長女一人,只是她從小就這般多病多災的……唉!原本她往後的路我都是替她琢磨好了的, 如今看來, 倒要另作計議。只是她的這個病太醫都說好不得了, 先生可有甚法子?”

公儀簡本是局外人, 心裡跟明鏡似的, 從柳意之的所作所爲並近日裡來發生的這些事兒,他就已經曉得了幾分事情的原委。

“子持的病, 蓋因她平日裡思慮太過傷了本元。她素性稟賦最弱,又是孑然一人,平日裡就是有些什麼也沒人替她排解。如今她病得這般厲害,再不另作打算,只怕時日無多。”

公儀簡說這個話兒時脣邊含笑,面色和往常一般的溫潤謙和。柳明源從未見公儀簡臉上的神色變過,如今就是和他說這個話兒時,還是往常見到時的模樣兒。他心中暗暗地嘆了一回公儀子之弟子的風度和城府,想起柳意之如今的模樣,確然也是有些發愁的。

若是柳意之小小年紀就夭折了,他往後下去了又有何面目見亡妻?

是故,柳明源沉吟了會子,方纔捋了捋黑而長的美髯問道:“照先生說來,計將安出?”

公儀簡含笑道:“源公本已知曉,當初我來柳府,乃是爲此玉佩。”

他將一塊兒晶瑩潔潤的美玉拿出,又將柳意之給他的那塊兒一道兒擺放在桌上。

“這兩塊兒玉佩本是一對,當初家師落難時曾受一女子恩惠,便贈此玉佩,言其後人但凡有難,便可持此玉佩尋家師後人或者弟子。不管何事,家師門下之人只要見此玉佩便要護住玉佩主人周全,併爲其做一件事。事畢,便是恩情還清之時。”

柳明源點點頭,表示他正用心在聽。聽到此處之時,柳明源又覺着有些不大明白:“先生當初是如何這般巧就遇到家中僕人去當此玉佩的?”

公儀簡略微頷首,如佛祖拈花一笑一般將那瑩潤的玉佩持在手中道:“當初並非我巧遇此玉佩,而是子持身邊兒的僕人拿此玉佩去當鋪尋我。當初家師留下玉佩時亦說過如何找到家師門下之人。當日此僕來尋我之時,我便曉得事情已到了十分危急之時了。”

柳明源此時方纔恍然大悟:“原來那劉嬤嬤竟然不曾背主!”

從怠慢柳意之到肆意動柳意之的東西、小偷小摸,都是爲後頭要送此玉佩出去而做的戲!若非如此,向來老實巴交的她突然將這般貴重的玉佩拿走,必然是要驚動旁人的。

此乃其一。

其二麼,柳意之故意靜觀其變放長線掉大魚引劉嬤嬤上鉤,應當也早就是她們籌謀好的,只是大家都把此事當真的來演。

只是不曉得柳意之身邊兒到底有何事如此危急?

柳明源問出此疑問之時,公儀簡亦搖頭,眼下還並未看出來。但見柳意之如今命都去了大半條的模樣,想來後邊兒必然有甚沒人知曉的事情。

眼下公儀簡道:“源公若是放心某,不若讓子持住進綠卿小苑來。一來可絕衆人之言語,不讓她多聽多想,只平心靜氣修養身心。二來人少,可避開外頭紛擾,遠離危險之源。三來也好靜觀其變,待時機將到時引蛇出洞。”

柳明源垂頭細想,確然也是這個理兒。公儀簡其人愛靜,偌大的院子他住在裡頭也不要多的人去服侍,凡事大多親力親爲,故而綠卿小苑也着實是柳府中難得的清淨之地。雖說男女七歲不同席,但公儀簡爲人品性高潔,雖說總是溫潤含笑的謙和模樣兒,卻又隱約帶着些兒清高,爲人又極有傲骨,故而也不需擔憂男女之妨以及會不會有傷風化。

其實,最爲主要的是,柳明源看如今公儀簡這難辯年歲的模樣兒,想起那關於公儀子的傳說,便只當公儀簡和自己年歲相當或者更大的。故而他覺着柳意之住進綠卿小苑,和在哪個庵裡觀裡修行或是寄居在哪個親戚家皆是差不多的。且這這個清修也不是出家,就是在身子骨兒未好之前暫且與外界隔絕,只潛心學習,並不弄那些神神鬼鬼邪魔外道的東西。

不過須臾功夫,柳明源心裡就想明白了,亦含笑應下,並向公儀簡道謝。等柳意之住進綠卿小苑跟隨公儀簡習學之事定下,柳明源又捋須嘆道:“既如此,倒是委屈了劉嬤嬤。”

說到劉嬤嬤,便不得不提當日繡春和柳意之說的“盡在姑娘掌控之中”這句話兒。當時得知實情的人幾乎都騙過了自己,連劉嬤嬤自個兒都只當自己個兒辜負了孟夫人臨終託孤的這個重託。但劉嬤嬤還是在她男人的提點下,於受到柳璟審問前就在臀上綁上了事先就備好的物什。當時確然是血肉橫飛的,飛的卻不是劉嬤嬤的血肉。

只是這些個事,如今已隨着劉嬤嬤攜着她們一家老小,帶着孟夫人從前留給她的那份兒銀子回老家而成爲了過去。現下,已不足道也。

這廂柳明源在和公儀簡談論經史子集之餘,又旁敲側擊地問公儀簡對如今朝堂上的事情有個什麼看法,但都被公儀簡含笑繞將過去。等到公儀簡離開之後,柳明源又回到內屋,看了看公文,其中紅袖添香之事自不必細說。

且說柳意之只躺在公儀簡的臥榻之上,渾身的灼痛讓她即便是躺着也覺着甚是不舒坦。她輾轉反側翻來覆去,愣是不願發出半點聲音。

若是一時痛苦呻/吟之聲叫別個聽了去,且不羞愧狼狽?心中想着這個,柳意之越發難熬了些。

千山聽從公儀簡的吩咐,問過了柳意之,和柳意之的丫鬟取了柳意之的一套衣物過來後,又讓繡春、紅香、玲瓏她們將柳意之所需之物先拾掇好,方纔回到綠卿小苑。

又過了兩刻的功夫之後,到了公儀簡所說的時辰,方請柳意之起來去浴房沐浴。

柳意之看着房內精巧而別緻、別緻而典雅、典雅而泛着書香的陳設,心下忒不好意思。這裡再精巧,也是先生的住處,不管怎麼着,總是有幾分不自在的。

她起身,忍着渾身的痛以及疲乏無力,扎掙着下牀,艱難地走進浴房。千山已將乾淨的衣物放在一旁的衣架子上,他在柳意之進房後又體貼地爲柳意之關上門,自己在外頭守着。

浴房乾淨而簡單,浴桶中的水卻是棕色的,裡頭還帶着些藥草的殘渣。聞着那水的氣味兒,又看了看藥胰子,柳意之心下便明白了幾分。

等洗完了澡,渾身都舒緩了些個,經脈也活絡了些個,柳意之仍舊被千山扶着去臥榻上躺下。

千山將浴房拾掇妥當了,方纔告訴柳意之:“自姑娘病倒之後,先生查閱了好些典籍,方纔曉得姑娘身上是怎麼回事,又費了好些時日,纔將那藥胰子製成。就是熬姑娘將才的洗澡水所用的藥草,也都是極有講究的。”

柳意之一愣,原來竟是這般麼?可她又何德何能,得到先生如此恩惠?她想起前後兩世,皆是先生拯救她於水火之中,眼內一潮,眼簾便朦朧了。

這些時日身上不好,她脾性也越來越差,雖說不曾大發雷霆,卻是見了誰都不願搭理,只自個兒在旁邊傷心。想來她近日這般的做派傷了不少人的心。

想到此處,想起柳璟、柳玦等真心關懷她的人竟被她如此粗暴對待,心裡就像是有刀子在割一樣。她,她,她都做了些什麼?

這廂柳意之一個人回憶了過去所有對她好的人,又將所有的事都細細地回想了一遍,方纔想起她母親最後說的那句話:“不管是誰說的話,都別全信,也別全不信。所有的謊言中,總是會摻着三分真話的。”

爾後她又想起劉嬤嬤臨行前對她無聲地說着的那句話:“別信太太。”

於此時的柳意之而言,不管是信誰或是不信誰,都沒甚大的關礙。眼下最應當做的,便是如何養好身子骨兒,如何好生活下去,方纔不枉所有人待她的好。

沒幾個時辰,應當說天還不曾黑的時候,柳意之吃過了些流食,自家躺在榻上歇息,公儀簡則坐在窗邊兒看書。

而老太太房裡的大丫鬟則領着繡春、紅香、玲瓏三人將柳意之日常頻繁使用的傢伙物什都搬進了綠卿小苑,又和柳意之笑道:“老太太說了,姑娘如今身子骨兒不好,就留在綠卿小苑和公儀先生清清靜靜地住一段時日,也和公儀先生多習學習學。老太太說姑娘不用着急,只好好將養身子,外頭的事兒,能放放就放着罷。到底還是身子骨兒要緊。”

原來柳明打定主意後,便去和老太太說了,讓柳意之來綠卿小苑住着。外頭皆說,是先生找了老爺,老爺和老太太說了,方纔讓她住進綠卿小苑。傳得多了,便成了先生和老太太說了,讓她住進了綠卿小苑。

柳意之躺在榻上,千山領着柳老太太的丫鬟出去後,又去安頓繡春、紅香、玲瓏。

看着公儀簡在燭光中清俊的面孔,柳意之的腦子裡想起了千山的話來:“先生喜靜,故而一應事情皆是親力親爲。姑娘住進綠卿小苑,只怕也是要如此的。到了用膳的時候兒我會將膳食送進來,姑娘若是有要換洗的衣物也給我,我拿去給姑娘身邊兒的三位姑娘洗。若是姑娘有甚別的吩咐,只管找我就是。”

柳意之想起每次來綠卿小苑皆是有先生的琴音或是千山引路,千山從來都是做完該做之事就走的,從未多做逗留,心下便有了譜了。

只是她向來被人服侍慣了的,往後的日子,必定是精彩紛呈的。不求萬事皆安逸,只不要鬧出笑話來纔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