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邀請的人不會跳舞,當然就要拒絕邀請。
本雅明的神色十分無奈,這已經很貼近他的真實心情,而不再是“本雅明·雅各”這個角色慣於擺出的僞裝。
艾絲特,卓婭,或者哈梅爾·布魯克,“女神之星”……最後這個說法到底是哪來的,爲什麼我們的交流間前所未聞?這是黑夜臨時起意,用於拉近關係的特殊身份?
本雅明打量了艾絲特片刻,最終只是嘆了口氣:“好吧,既然你這麼抗拒,那我也不強求。只是希望哈梅爾小姐能多考慮一下,我希望你能感受到我話語中的誠意,這說不上‘欺詐’。”
他擡起右手,衝着艾絲特點了點圓形鏡片:“畢竟‘偷盜者’都要面臨某位特殊存在,只有抱在一起,這些人才不會悄無聲息地從這個世界上消失。弱小的人總是要尋求盟友、互相幫助,纔不至於在大風中輕易被折斷。這是弱者生存的本能。”
他的話術是以第三方的口吻做出的陳述,符合他本人的看法,卻並未涉及本雅明自身的情緒。這都是本雅明有意展現的,他知道卓婭有感知他人“情緒”與話語含義的特殊直覺,所以努力迴避着交流時可能出現的漏洞。
艾絲特的眉心抽痛了一下,很輕微,就像是一層揮之不去的陰影,正提醒她自身的存在。
所以她先前的牴觸心逐漸倒向妥協,雖然不喜歡本雅明談及“弱者”時的態度與口吻,但艾絲特承認他的話也有道理:
“我會考慮一下的,謝謝你的邀請。”
即使不跟這位“雅各家族”的會議主持套交情,艾絲特也早就拿到了那枚“命運隱士會”的徽章,可以自行往地點參加集會。
艾絲特說不上來,但是本雅明這個人給她一種矛盾的感覺,表象上的隨和與優雅,底色卻又模糊不清,這個人非常奇怪。
第一面時還算不錯的印象,此時變得相當複雜,艾絲特不打算這麼快就下定論。
所以她目送着本雅明起身離開,什麼都沒有說,甚至都沒有禮貌地道別。
只是本雅明離開這間客房後,嘴角的微笑一直沒有散去。
他腳步輕盈地邁向另一間客房,經過了大半條走廊。
“雅各家後裔”。
爲了扮演好這個角色,唯獨本雅明是絕對不會跟其他阿蒙一同行動的。他放出分身的時也總要格外謹慎,要是沒收斂好右眼處的單片眼鏡,那辨識度太高,很輕易就會被人認出來。
對本雅明來說,得知艾絲特曾經在普利茲港出現,純屬是一次意外。他沒有壓抑自己的好奇心,對本雅明來說,返回普利茲港並及時趕上會議,並不需要花費多少時間。
起初本雅明懷疑是艾絲特通過某個渠道,得到了“命運隱士會”的消息,出現在普利茲港也是爲了這件事。
結果她帶着另一個沒見過的男孩,竟然坐着蒸汽列車一路來到廷根。
這讓本雅明很不解,難道這地方有什麼特別的東西嗎?
本體分享過小七和小五知道的信息,相當於做了一次“全蒙通告”,滿不在乎地將那段乾枯而短暫的記憶,交給所有分身。
然而在本雅明看來——或許在大部分的阿蒙分身看來——這個地方對艾絲特並沒有什麼意義,只是她曾經居住過、跟人短時間交流過的城市。
她只是從這裡走過而已,這麼一座不起眼的城市,應該沒有吸引她的地方纔對。
爲什麼呢?
本雅明坐在安樂椅上,疑惑地點着扶手,然而只靠思考,他無法理解艾絲特究竟想做什麼。
她返回這裡似乎毫無意義。
——
艾絲特也不太清楚,自己回到廷根,究竟是想做什麼。
直到她看見了弗萊、西迦和洛耀的那刻,心裡的迷惘忽然全部消散了,他們熟悉的聲音與樣貌。這讓艾絲特意識到,她想見見過去的人們,其實並不需要太多的理由。
他們看上去都很好。
晴朗的晨光裡,出租馬車停在了水仙花街的街口。
艾絲特跟兔子走了下來,路過那間信仰黑夜女神的小教堂。
門口的牧師正跟一位面帶皺紋的優雅女士交流,似乎感受到了艾絲特的視線,兩人下意識轉過頭來,艾絲特隔着數米,衝兩人友好地點頭示意。
她當然得到了同樣客氣的回禮,在艾絲特牽着滿臉好奇的兔子走遠後,兩人才將談話放回到原先的話題,聊着下週日教堂學校的安排。
兔子沒有察覺到艾絲特比平時還溫和的眼神,他的眼神瞄着街邊的店鋪,好奇地將他們跟自己在貝克蘭德、普利茲港見過的店面作對比,並得出相差並沒多大的結論。
當然,東區肯定是沒有這裡繁華的,但是條件比較好的橋區,跟拐過街角的那些店鋪很像。
此時時間還算早,大部分地方都沒有開門,但麪包房或者咖啡館這類地方,比較積極的老闆已經早早地開始營業了。
兔子晃了一下艾絲特的袖口:“這裡是你曾經待過的地方?看上去還好,好像沒有東區那麼雜亂……”
兩人很快便走到了鐵十字街的路口,這裡雜亂的市場充斥着叫賣吆喝,亂糟糟的感覺讓兔子像是一下回到了東區,那邊的攤販幾乎都是這樣,從喧鬧的環境到骯髒的臭水溝,他再熟悉不過。
兔子卻笑着掃視那些擁擠又面色麻木的人羣,這樣熟悉的地方,讓他有種如魚得水的適應感:“倒是很適合……幹活的地方。”
艾絲特戳了一下他的腦門:“不要亂說話!別動壞主意。”
兔子摸了摸自己的額頭,卻完全沒有被訓斥的自覺,望着艾絲特笑得很開心。她領着不斷亂轉腦袋的男孩,走向斯林麪包房的方向,推開店門,艾絲特一眼就看到了在麪包櫃後面點賬本的身影。
老婦人捲曲的頭髮灰白卻不枯槁,她正眯起眼睛,艱難地辨認賬本上的字跡,再一張張點數着櫃檯裡的錢數。
月初的時候,麪包房要預付一部分進貨材料的資金,在好一段時間以前,這些事都是由麪包房工作的那位“年輕姑娘”來做的。
那時候,斯林太太總是會感慨:“還是年輕人學得快,腦子清楚,看東西也清楚。”
那個年輕姑娘總會不好意思地笑起來,拉扯兩下暖黃色的方格圍裙,然後低頭繼續飛快地進行對賬工作。
而現在……
溫蒂太太從櫃檯後面擡起頭,友好地衝進門的客人笑起來,從兩人間的氛圍來說,那看上去像是一對姐弟,儘管他們長得一點都不像。弟弟緊緊拽着姐姐的袖子,顯得十分依賴,而桂黃髮色、五官秀氣柔和的女士,正緩步走向櫃檯。
如溫蒂所想,這位年輕女士回過頭去,溫柔地詢問那個男孩:“來看看,你有什麼想吃的嗎?”
她的聲音讓溫蒂感覺有點耳熟,也說不定是上了年紀,耳背,所以聽着別人的聲音都差不多。
溫蒂這麼想着,走到櫃檯前,給兩人推薦起店裡的商品,包括廷根餅、檸檬蛋糕和特製的炸麪粉丸子,裡面裹了一丁點蛇果碎,保留有少許果肉的口感,吃起來外酥內軟又非常香甜。
溫蒂一向以自己家的小麪包房爲榮,不只是爲了生計,而是她很喜歡這樣平靜的生活。客人們高興地走進店鋪,也高興地走出店鋪,帶着能填滿胃的成品,這讓溫蒂感到很驕傲。
正像她掛在嘴邊的那樣,溫蒂一直相信,美食總是能治癒悲傷。
年輕女士的眼神愈發柔和,這讓男孩忍不住試探着問她:“我、我要什麼都可以嗎?”
“我猜是廷根餅和炸丸子?”
男孩茫然地點點頭:“你怎麼知道的?”
年輕女士沒有回答這個問題,只是望進櫥窗裡面:“溫蒂太太,幫我打包兩磅檸檬蛋糕,一包炸丸子,還有一磅廷根餅。對了,再來兩杯檸檬紅茶吧,熱的就好。”
“這可都是我們店裡的特色,年輕人真是相當會挑……”
溫蒂笑眯眯地從櫃檯後取出托盤,切下足夠分量的蛋糕,她與櫃檯外那位年輕女士閒聊起來,天氣、鐵十字街、烘焙的小竅門,溫蒂感到輕鬆且愉快,這位女士給她一種極像晚輩的親切感。
溫蒂將溫熱的紅茶遞過櫃檯:“還熱,得慢點喝啊。”
當兩人走出店鋪之後,溫蒂抓起抹布,擦拭了一遍櫃檯,卻發現有一張額外的金鎊,正靜靜地躺在縫隙裡。
一金鎊,這對鐵十字街的任何人來說都不是小錢,溫蒂趕忙擡起頭去,她想要喊住那位帶着弟弟的年輕姑娘。
但是當她快步走出店門,街道上人流涌動,他們的身影早就被淹沒。
溫蒂遲疑地搖搖頭:“總覺得忘了點什麼……奇怪,她怎麼會知道我的名字?她是這附近的居民麼?”
——
貝克蘭德。
伯克倫德街160號,道恩·唐泰斯的府邸。
已經初步適應貴族生活,逐漸往貴族交際圈踏出腳步的克萊恩,此刻正坐在書房裡。
他的靈感被觸動的時候,當即衝屋裡的貼身男僕點點頭:“我要處理一點私密文件,你先去門外等待會兒。”
靈界縫隙打開的時候,屋裡只剩下了克萊恩自己。一隻眼窩裡燃燒着邪異火焰的小型黑犬,叼着一個打包起來的盒子,從靈界走出來。
它將盒子放到克萊恩身前,侷促不安地刨着爪子,尾巴和耳朵都垂了下去。
那盒子外側扁了一塊,克萊恩看出了小狗的委屈,輕聲安慰道:“沒關係,這盒子看上去並不結實,不能怪你。”
說完,克萊恩拍了兩下小狗的腦袋,被安慰的小狗這才拼命地搖晃起尾巴,繞着克萊恩轉了兩圈,才重新鑽回靈界裂縫。
克萊恩好笑地看着那隻小狗離開,這纔將目光放回身前的包裹上,他的靈性直覺告訴他,裡面八成是艾絲特送的什麼小禮物。
書房裡放着根一米高的支架,專門爲“道恩先生的寵物”準備的。那隻羽簇淡黃的雲雀正蹲在上面,淺色的眼睛靈動地盯着克萊恩。
見克萊恩開始拆包裹,雲雀直接蹬了一下支架,飛到“道恩先生”的肩頭。
“怎麼?你也對她送來的禮物很感興趣?”
克萊恩笑着說,打開了外側包裝並不算精心的盒子。
裡面是一塊檸檬蛋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