鍾家的變故,說來都是因爲鍾大老爺丟官回鄉引起的。
他是因爲貪腐瀆職罪丟的官,涉嫌謀逆反倒在其次了,這樣的罪名,說出去都要叫人瞧不起。又有傳聞說他把做王妃的親妹子給氣死了,就等於是跟廣平王府結了仇,本來可以做靠山的王府就成了仇人,他擺明了是沒有東山再起的資本了。連家產都被人抄了大半去,剩下些許,只夠一家人餬口的。回鄉路上爲了節省開支,他們還將家中僕人變賣了不少,能留下來跟着他們走的,都是多年的心腹。回到老家,族中還有幾畝水田可以給他們帶來些許收入,房舍也是齊全的,可都舊了,他們沒有銀子翻修,又捨不得添太多傢俱擺設,只能將就着住下。
鍾家大房一家子早在京城享慣了榮華富貴,哪裡受得了這樣的清苦?少不得要多花些錢去改善生活。可他們手頭銀子有限,沒撐多久就撐不下去了,便厚着臉皮去找鍾二老爺一家。
鍾二老爺與鍾大老爺是一個爺爺,血緣是極近的,在京中便比鄰而居,關係也比旁人親近些。他不曾受連累,丟官去職,而是正常辭官,身家體面都得以保全,手頭自然也寬鬆許多。對於關係親近的大房,起初他們是願意去助上一助的。但有些東西,給一兩次是好心,三天兩頭地給,誰都會覺得煩。
鍾二老爺心中暗暗腹誹大房花錢大手大腳,都落得如今這個下場了,還不收斂着些,低調度日,反而象過去一般愛排場,不知道外人都在看他笑話麼?
鍾大老爺心裡卻在暗暗埋怨,堂弟弟媳太小氣,每次只給一丁點銀子,夠什麼花的?還要害他夫妻倆三天兩頭上門打秋風,忒傷自尊了。
鍾家兩房人漸漸起了嫌隙,隨着鍾二老爺的兒子鍾雅越考中了秀才,兩家的關係更是越發急轉直下。原因無他,只是因爲鍾大老爺的兒子鍾雅卓是罪臣之子,失去了科舉資格而已。他本是家族年輕一代中最耀眼的子弟,如今卻被素來不顯山不露水的堂弟佔了先,他本人如何想,旁人不得而知,他的父母祖母卻先一步替他打抱不平了。
鍾老太太看到鍾雅越埋頭苦讀備考秋闈,由此生出一個荒唐的念頭來,提議將鍾雅卓過繼給叔叔鍾二老爺,那他就不再是罪臣之子了,可以參加科舉。她對大孫子的才華十分有信心,認爲他一定會考取功名,成就蓋過鍾雅越的。
這種事鍾二老爺夫妻倆如何會願意?鍾雅越是妥妥的嫡長子,若是過繼了鍾雅卓,後者年長又是嫡出,這長幼嫡庶要如何論?況且鍾二老爺家產豐厚,他還要提防堂兄侄兒謀奪他的家財呢,自然是要拒絕的。他還對鍾老太太道:“伯孃糊塗了,您那法子只能讓庸碌無名之人來用,雅卓自小便有才名,家鄉誰人不知?他若是成了我的兒子,再去參加科舉,明眼人誰猜不出緣故?到時候叫人說他是個爲了功名利祿,連父母都不認的人,難道是什麼好名聲?即使能考中秀才,也難再進一步了,士林中更是沒了他的立足之地。倒不如維持原狀,他還能收幾個學生,教人書畫詩詞,博個才子的名聲呢。”
鍾老太太一聽有理,心中再不甘,也只能打消了念頭。可她實在不忍心看着大孫子沒了前程,既然科舉路不通,便只能另尋出路了。她逼着鍾二老爺每次出門訪友時,將鍾雅卓帶在身邊,讓他多認識些官面上的人物。若有人能欣賞鍾雅卓的才華,加以重用,那就算是沒有功名,也有了前程。
鍾二老爺煩得不行,他本來也挺喜歡大侄兒的,但被伯孃一逼,心裡倒添了不喜。接着鍾大太太又打起了鍾雅越婚事的主意,想要給他做媒,把孃家侄女兒嫁給他。鍾二太太臉拉得老長,隨便找了個理由回絕了。鍾大太太還不死心,改盯上了鍾二老爺的長女鍾雅清,想要把她說給自己孃家親近的晚輩。
當初朱麗嬪要給兒子挑媳婦時,挑中的側妃人選原是鍾雅清,最後卻被鍾雅緻搶走了資格。那時鐘家兩房就生了嫌隙,若不是朱麗嬪母子事敗,這門婚事反成了禍事,鍾二太太也不會一句怨言都沒有。如今鍾大太太竟然又打起了她女兒的主意,無論對方子弟是否出色,她都不能忍了。她向丈夫發出了最後通牒,要他向大房正式提出抗議,今後也不要再接濟他們。鍾二老爺覺得老婆反應有點過激,有什麼話不能好好說呢?大房的人煩,別理他們就是,沒必要撕破臉。
鍾二太太說服不了丈夫,索性就藉口要送兒子參加秋闈,帶着一雙兒女避了出來。她原想着,若是鍾雅越能考中舉人,他們母子在家族中的話語權就大了,到時候無論是讓兒子回京入國子監,還是直接補個官,帶着母妹上任,都能避開家中那一羣不知所謂的人。可惜鍾雅越落第了,他們只好灰溜溜地起程回鄉,半路上接到消息,說鍾老太太將身邊的心腹丫頭送給鍾二老爺做妾,後者已經把人收房了,鍾二太太一口血吐出來,就病倒了,只能滯留在濟寧。
鍾二太太只是一時急怒攻心,等她病情有了好轉,便下了決心,暫時與兒女在濟寧住些日子,等明年春暖花開的時候,就沿運河北上,投奔孃家去,纔不要回夫家受氣!
這也是鍾雅越在濟寧路遇高楨時,表現得那麼熱情的原因。他們母子心知鍾二老爺未必靠得住,橫豎他們不曾得罪廣平王府,對方又是親戚,素來關係還算不錯,何不重修舊好呢?若有高楨替他們撐腰,他們還怕大房什麼?
高楨說完舅家這一番變故,心中也是感慨萬分。他對趙琇說:“行事荒唐的人,真真是到了哪裡都一樣荒唐。先前他們嘴上說,要將女兒送到廟裡帶髮修行,其實不過是個幌子。等在家鄉安頓下來,他們又打發人來把女兒接回去了,對外只說是老太太捨不得,只能接了女兒回去盡孝道。他們還在家鄉到處宣揚我母妃的壞話,連帶父王與我也沒落下好。他們似乎覺得,只要把我們一家三口的名聲給敗壞了,外人就會覺得他們不是罪有應得。真真可笑。”
趙琇聽了卻十分氣憤:“傻子纔會相信他們的話呢!參與謀逆的人還有理了不成?革職抄家的旨意是皇上下的,他們這話可是在說皇上判了冤假錯案?當地官員怎的也不出來管管?”
高楨冷笑着搖頭:“他們慣會說謊,我二舅一家又不好實話實說,他們老家的官兒興許還以爲他們與我們王府仍有來往呢,礙着王府,不好得罪人吧?改明兒我就打發人去跟那些官兒說說話,無論他們要對鍾家大房做什麼,橫豎不是我的主意。”
趙琇聽得好笑,接着又忍不住嘆氣:“怪不得你說,最好是把人放在眼皮子底下看着呢。若鍾家不是離得這麼遠,他們說你和王爺王妃的壞話,又怎能瞞得過你們?”她還有些好奇:“不過你在濟寧居然見了鍾家人,先前竟沒提起。”
高楨道:“我待他們只是淡淡罷了,提不提又有什麼要緊?如今我卻有了新的想法,打算要改主意了。”
趙琇不解:“改什麼主意?”
高楨打算要提攜鍾雅越一把,若是他老子上道,那連鍾二老爺,他也可以幫上一幫。若是鍾家大房再跟人說他無情無義,不恤外家,那他就可以拿鍾二老爺一家子打他們的臉了。而看着二房得王府看中,大房卻被冷落,他們的心情大概會更難受吧?可他們想抗議,也抗議不過來。等鍾二老爺在鍾氏家族中地位上升,獲得了話事權,那鍾大老爺一家就必須要面對他的管束了。這就等於是高楨在外祖家族裡豎起了鍾二老爺這面擋箭牌,有事都由後者擋着呢,高楨也能袖手無憂了。
趙琇聽得信服:“這果然是個好法子。最重要的是,鍾家那位二少爺,似乎還算個明白人。”
高楨微微一笑:“他確實是個明白人,小時候只知道他不如他兄長聰慧,如今我才曉得,有時候做人是不必太聰明的。”
趙琇自覺受了不少啓發,高楨這舅家,跟她的舅家相比,還真是說不上誰比誰更糟心。兩人也算是同病相憐了。她看向高楨的目光都多添了幾分親切感。不顧這種事本是各家的陰私,直接請教他的意見:“你覺得我跟我哥哥也用類似的法子對付大舅,行不行?我不知道我母親孃家還有什麼親人,是否有另一位舅舅或別的長輩是可造之材,能給我們做擋箭牌。但我可以讓哥哥到母親家鄉去打聽一下。”
高楨笑着說:“你只管去打聽,若能找到合適的人選,自然再好不過。找不到也無所謂,把人拘到你們眼皮子底下看着,料他們也鬧不出什麼大亂子來。”
趙琇想了想,頓時充滿了信心。她感激地向高楨道謝:“若不是你提醒,我還在發呆呢,一定想不出什麼好主意來。”
高楨笑說:“這有什麼?若能幫上你的忙,我心裡也高興。你再有任何難處,只管來問我。但凡是我知道的,我一定跟你說。即使我不知道,我也可以去爲你打聽。你也不必向我道謝,我與你之間,原不必如此客氣。你謝了我,反倒顯得生分了。我只求你日後一旦遇到難題,就先想到要來找我纔好。我一想到自己能幫上你的忙,心裡就有無限歡喜。”
趙琇聽得臉紅,心裡卻是甜絲絲的。本想要象平日那樣,啐他一口,又或是罵他兩句。可是想到他說話時,語氣中滿含的真摯,又覺得於心不忍。猶豫了半晌,她還是什麼話都沒說,只端起了茶碗,低頭吃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