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輕的皇帝一偏腿,輕巧地從馬上躍下——他滿意地暗暗點了點頭:被准許騎馬,也就是上半年的事,纔是經過幾個月的鍛鍊,他的馬術已經相當不錯了。
爲了不發生意外,皇帝雖然從小就在鍛鍊身體,但許多有危險性的活動,譬如泅水、騎馬,也都是等到他年滿十四歲以後,才被准許練習。這樣的限制會知道他大婚之後方纔放開,雖說年紀還小,但只要成了親,風俗上便會當成是成年男子來看待。他的冠禮也會在大婚前舉行,行過冠禮之後,在禮法上,他也會被當成完全的成年人。
雖然今年也就才十四歲而已,但經過多年的教育,皇帝已經能將喜怒深藏於心中,即使暗自期盼着即將到來的大婚,以及隨着皇后一道來臨的許多東西,但他面上卻是不動聲色,絲毫也沒有線索泄露,眼看太皇太后居住的小院就在前方,更是調動着表情,擺出了一副恰到好處的淡淡憂色。
自從定下了皇帝的婚事以後,也許是因爲少了心事,太皇太后的身子便更是越發虛弱了下去,前後有十多名御醫給扶過脈,得出的結論都是一致的:老人家並沒有大病,好生將養,已經是現在能做的唯一一件事了。
生老病死,這本也是很正常的事,太皇太后的年紀,雖然說不上是十分老邁,但也到了正常的撒手年紀。她年輕時也是生過不少病痛,雖然將養好了,但亦是免不得消耗元氣,會較正常人更容易虛弱,更容易生病。——人老了,隨便一場病都容易傷筋動骨,這麼着已經是糊塗了幾年,又強打精神把皇帝的婚事給操辦了以後,就再無餘力支持下去,眼下是馬上就要走到生命的盡頭,不過到底何時撒手,那就不知道了。
她老人家歷經四朝——算上建庶人,那就是五朝了,德高望重,雖然聲名上也有過小小的瑕疵,但現在也沒有誰會提這些事了,從太后到已經出嫁的長公主、公主,都進來伺候病情。皇帝也是每日都進來問安,在太皇太后清醒的短暫時間裡,更是不失時機地展現自己的孝心,親身上陣喂水餵食,也少不得讓長公主們一陣好誇。
今日他過來得稍微有些遲,太皇太后已經用過藥湯,又自睡下了,皇帝在榻前悄然行了禮,把禮數盡到了十分,這才起身到榻前查看太皇太后的面色。——還是和昨日一樣,蠟黃的臉色,並沒有絲毫紅潤。
曾聽說老人去世以前,氣色會紅潤個數日,彷彿迴光返照一般,精神也會好起來,話都多些。不過太皇太后臥牀不起已經兩個月了,到現在都還是和剛躺下去差不多,沒個起色,卻也不曾惡化。皇帝在心底輕輕地嘆了一口氣,正欲起身時,忽地一眼瞥見真定長公主進了屋子,忙又從袖中掏出了手絹,爲太皇太后輕輕地拭去了掛在腮邊的汗珠。——雖然時值隆冬臘月,但屋內很是暖和,太皇太后蓋得又多,往往就會出汗。
昭皇帝的幾位公主都去得早,昔年四個公主在內宮,不知多熱鬧,出嫁後接二連三轉眼都凋零了,如今只餘下賢太妃出的真定長公主還在。雖說不是太皇太后親生,但老姐妹裡也就是她碩果僅存,這些年來,沒少得體面,和太皇太后的關係也是越來越好。太皇太后臥牀以後,長公主索性就住在宮中,方便和胡仙師換班照看,倒是幾位公主,都是纔剛出嫁沒多久,正是育齡,也有自己有妊,也有家有孩子需要照看,只是隔日進宮請安而已,具體的照顧,倒沒怎麼參與。
長公主出嫁時,皇帝纔剛剛出生,十多年來雖也常常進宮,但重要點的事都不夠資格與聞,只以承歡膝下爲要而已。這一回入宮以後,見皇帝來問安十分勤快,照料老人更是細節處見孝心,也是寬慰讚賞得很,見皇帝直起身來向她問好,她忙擺了擺手,示意別驚醒了太皇太后,只是飽含讚許地對他點了點頭,這才快步上前,接過了皇帝手裡的帕子,爲太皇太后擦過了面上的汗珠,這才拉着她到靜室說話。
“……雖未大好,但應該還能再支持一段。”她輕輕地嘆了口氣,也是憂色不解,“老人家照看國朝這些年,打從北平起事到如今,一路風風雨雨都跟着過來了,如今她有不好,外頭也都是人心浮動的,只盼着她能挺過這一關吧!起碼,也得看着太子出世了纔好呀。”
皇帝其實也希望太皇太后能支持到他成親以後再去世,父親去世以後,他就是承重孫了,得按兒子的份兒服三年孝。雖然天家服孝遠沒那麼講究,但若是在成親前出了白事,也保不齊有人會藉着這個由頭,把婚事再拖個三年。他真心實意地嘆了口氣,“祖母這一病,也令孫兒心中又是驚慌,又是悲痛。”
和真定長公主對着感慨了幾句,見胡仙師來了,皇帝又上前殷勤詢問了太皇太后的起居服藥瑣事,眼看時辰快到,他的經講要開始了,這方纔是依依不捨地告辭去了,臨去時,還叮囑長公主和仙師,務必要把他的問候帶到。
吃過午飯,沒有多久,太后和貴太妃也都到了,她們其實本來就在仁壽宮裡,一個看奏章,一個理事,維護着朝廷和宮廷的正常運轉。她們兩人到得就巧,太皇太后小睡了一個時辰,剛剛醒來,正靠在牀頭,聽胡仙師和真定長公主閒聊。
人老了就愛熱鬧,即使精力不足以支撐着聽戲,也喜歡聽人說話,取個熱鬧。長公主若不在,就是喬姑姑和仙師一道嘮嗑,正好今日兩人都到齊了,真定長公主便對仙師誇獎起了皇帝的孝心,“說來才十四歲大的孩子,難得如此懂事,這都兩個多月了,每天風裡來雨裡去,耽擱不了早晚問安。服侍起老人家來,那份細緻和耐心,真是同齡人沒法比!聽說功課上也是頂呱呱的——這就是天生的龍種不假,一般人家的孩子,哪有他這麼懂事,這麼聰明?”
仙師也不會和長公主唱反調,“可不是,小時候還有些任性,這幾年大了,真是脫胎換骨。行事有了章法不提,許多事上,都覺得他有一份大智慧,非但超出了他這個年紀,也是超出了凡人許多。”
雖說這誇獎都有些肉麻了,但老人家就是愛聽,眯着眼,笑得滿臉的皺紋都綻開了。太后見了,行過禮也忙湊趣,“就是政事上都是漸漸有了見解,這幾日看了奏疏,很多想法都已經是挺成熟的了,媳婦還納悶呢,他這小小年紀,哪來的這份眼界——這就是真龍天子的表現!”
種種說辭,無非都是讓老人家放下心事,別到了彌留時分,還擔心國家的傳承。太皇太后也挺吃這一套,笑着連連點頭,有些含糊地道,“如此……便好。”
因爲戴着不舒服,原來鑲嵌的假牙都已經取下,現在她說話已是四處漏風,雖然身處錦繡之中,但細看模樣,和同齡的農婦,其實也沒有太大的不同。
還沒等貴太妃開口,她又乘着餘力還在,繼續問道,“婚事……”
這也是這段時間的國家大事之一,太后忙回道,“操辦着呢,皇后的嫁妝已經是齊全了,都在南京,等開了春就能運到北京來,欽天監也把吉日卜定——就是明年五月十九日。”
選定皇后是十月,五月就要成親,七個月的準備時間對於皇帝大婚來說是倉促了點——算上中間過年必有的兩個月折騰,留給禮部的時間不算多。會做如此安排,也是因爲朝廷明白太皇太后希望看到孫子成親的心思。也是因爲太皇太后前番臥病,看來病情並不是很重,不緊不慢地準備了兩個月,一耽擱,現在已經是年邊了,要壓縮到三月份的話,很多事情根本都來不及準備,最近的吉日,也就在五月了。
“好。”太皇太后含含糊糊地點了點頭,“好。”
她不再說話了,只是示意幾人再聊起天來——即使閉眼只是聽個熱鬧,老人家也希望榻邊始終都坐着自己的家人,和和氣氣地說笑陪伴着,偶爾還能和她搭個話,說些她想聽的事兒。
這一侍奉就是一個下午,太后和貴太妃始終都是笑呵呵的,等到太皇太后喝過藥湯,又睡着了,兩人這才從小院子裡出來——卻是才踏出屋子,便陰沉下了臉,加快了腳步。
“太后娘娘。”早就等在院門口的小中人也趕快跟了上來,急匆匆地道,“首輔楊大人請見!”
侍奉太皇太后是第一要務,絕不能胡亂打擾,除非是軍國大事,否則沒人會進來把太后請出去。即使是首輔請見太后,傳令的內侍也只能在院子外頭等着。
“知道了,”太后面沉似水,蠻不高興地應了一聲,見貴太妃似乎有告退的意思,便叫住了她,“你和我一塊去吧?”
“您見大臣,那是名正言順……”貴太妃似乎有推脫的意思。
“你這人真是,”太后有些不高興了,“怎麼遇難則退呢?不成,今次你非得和我一道去不可——若你不在旁,我可頂不住,指不定就落入下風,被大臣們欺負了。”
“此事事實如此清楚……”貴太妃有些無奈,見太后十分堅持,也終是嘆了口氣,讓步道,“也好,那我就充作侍女,在姐姐左右侍奉吧。”
“難道還多你一個座位不成?”太后不屑道,“只是和我做作。”
她挽起貴太妃的手臂走了幾步,忽又煩心地嘆了口氣,“多少年的老臣了,鬧出這樣的事,讓人怎麼辦好?若是不能善始善終,多少也讓人心裡過意不去,可要是放他一馬的話,此事又該如何收場?朝廷法度,豈非如同虛設了?”
“東楊也實在是太不自愛了。”貴太妃也跟着噓了口氣,“此次的事,我看錯全在他,也是自作自受,哪怕他愛惜羽毛一二分,又怎會鬧到如今這個地步?”
“誰說不是呢?”太后嘆道,“畢竟還是他先給了別人可乘之機——只又不知,到底是誰在背後弄他了,看內閣餘下二楊的態度,卻並非他們兩人的手筆。這長江後浪推前浪,也不知是誰嫌這些老人佔據權位太久,已經想親自動手,給自己騰個位置出來了。”
貴太妃並未回答太后的問話,她幽幽地瞥了西邊一眼,輕輕地搖了搖頭。
——仁壽宮是東宮,顧名思義,它位於乾清宮之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