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循絕不是唯一一個去查看秀女們的主子,在她首肯了六名秀女的素質以後,太皇太后、太后非但遣了身邊真正信用,不能稍離的心腹前往閱看,而且也在安排着適合的時機,可以親眼瞧瞧這些秀女們。倒是皇帝的意志,在這件事中較爲無關緊要,他只能在最後選擇的時候稍微地提一下意見,一如當年太孫選妃一般,多數是走個過場而已。
這六名秀女也的確是十三省千挑萬選送上來的,除了禁得起考察的家世以外,個個均是姿容過人、氣質清純。往年徐循等秀女所經過的那幾關,如夜裡偷聽有沒有呼聲,暗中觀察其言行舉止,斷其品行等等,這幾位也是一一地經受了過來——竟沒能黜落一個,只有一位張氏女水土不服,進宮後竟病倒了,只好搬到內安樂堂去修養數日,太皇太后聽說以後,嫌她身體底子似乎略薄,再說也不夠出色,便已經退出皇后的角逐,且看皇帝的喜歡,是否要收入後宮封妃罷了。——一般來說,皇后是由家長定下,但在皇妃的選擇上,皇帝還是有一定自主權的。
以徐循所見,萬氏女姿容秀麗出塵,一手女紅也做得很好,平素裡寡言少語,禮數上卻又周全得很,可算是淑女中的典範人物,和她幾次見面,餘下幾名秀女,都能看得出心中的戰戰兢兢,唯獨萬氏女夷然自若,單單是這份氣度,已令人覺得不凡。她私心裡是看好萬氏女爲後的,餘下錢氏女、劉氏女二女,都是笑口常開的和氣性子,如白玉團兒般惹人喜愛,也很得徐循喜歡,只是她卻不想栓兒挑中這兩人爲妃,倒不如放出去自行婚嫁,以她們的家世,以及經過千挑萬選的天家認證,只怕是想要低嫁都難了。
她也和太皇太后說過此事,“這幾個姑娘,家世都算相當,若選中了一位皇后,餘下的不如送回家去也罷了,免得留在宮中,也是給將來的皇后添煩惱。”
“這卻又麻煩了。”太皇太后的看法卻早定了下來,“總不成幾年內,宮裡就只有皇后一人吧?少不得也得預備幾個德才兼備的妃嬪放在後宮裡的,今次選秀,已經是花費巨大,驚擾百姓了,難道不幾年內還要再來一次?”
自從吳美人事件後,她對宮人上位的意見就很大,以這個角度來看,在秀女中留下幾人爲妃,倒也是最合理的選擇了。
儘管理論上也知道,即使這一批姑娘逃出去了,下一批秀女依然還是會被選進來的,但畢竟看見了真人,心中還是會有所不忍。徐循也覺得自己挺矛盾的,要解決此事,還是得從根子上着手。——不過,現在皇帝還未親政,太皇太后也還活着,又的確還是爲時尚早了。
太后對未來的皇后,自然也是關注的,她身份貴重,不便頻繁出面,只召來幾女,到清寧宮吃過一次茶,回來私下也是看好萬氏女,“矯矯不羣,那份氣質、心性,就的確超出餘女甚多,說老實話,栓兒要不是皇帝,我還真覺得有點配不上她呢。”
徐循其實也是這麼看,不過太后可說這話,她不好說,只好但笑不語,“就不知道老孃娘作何選擇了。”
“也進來都三個月了,宮禮宮規都是學得飛快,六個孩子確實都聰明的,”太后也道,“東廠那邊,也都傳回了信息,家世都清白,家風也不錯,過幾日老太太身子好着的時候,接過去看看,應該也就能定下來了吧?”
“也都是好孩子,”徐循頷首道,“彼此間都是客客氣氣、親親熱熱的——”
說着也笑了,“罷了,畢竟是官宦人家的女兒,讀書得早,懂事也早。哪裡和我們當時入宮應選時一樣渾渾噩噩,身在宮中,自然知道處處小心,若是會把心思露出來的,怕也早被黜落了。”
不能不說,這官家選出來的女孩子,素質就是高,太后都道,“確實是,和當年我們比起來,這些小姑娘年歲雖差不多,可我看行動舉止,起碼比當年的我們老成了能有四五歲。看來,日後妃嬪還好,這皇后是要選出身高些的,否則也的確難當大任。如萬氏這樣的,處處都高出衆女,日後還怕她當不住家?”
徐循忍不住笑了起來,太后這就事論事的語氣,有時候也真有幾分好玩,“你的意思,便是胡姐姐高不得你幾分了?”
“難道不是?”太后先是理直氣壯,後又有些黯然,“說來也是大哥沒栓兒有福氣,當時畢竟操辦得草率了些,我們這幾人,誰能高得過誰幾分?如有萬氏這樣出身又好,本人又漂亮又有才德的,宮裡也不至於出這些幺蛾子。”
現在說起這些事,都是當故事一般,參與感非常淡了,徐循想到章皇帝,也不禁嘆了一口氣——雖然時常在御容圖前參拜上香,但畢竟已有八年,現在想到章皇帝,他的面容已有幾分模糊,聲音也沒那樣清晰了,唯有他說過的話,做過的事,對他的好,真還歷歷在目——可即便如此,當時那撕心裂肺的愧悔與遺憾,終究也漸漸地淡去了。
翌日起來,徐循便聽說太皇太后接了幾女去仁壽宮遊玩,她本待過去請安的,聽說此事,反倒不去了:若她也過去,太后也過去了,場面就太正式了一些。太皇太后應該就是爲了規避這樣的情況,所以纔沒事先打着招呼。
直接去清寧宮陪着太后理政,等到日暮時分,料着衆女都已回去了,她才和太后一道過仁壽宮請安。進得屋時,果然見到太皇太后和胡仙師正議論數女,連胡仙師都是一眼取中萬氏,誇她優秀,便是太皇太后,都是連連點頭誇讚,只是等胡仙師去了淨房時,方道,“萬氏女雖好,卻不適任皇后,我看,倒還是錢氏女更好些。”
此等說法,完全出乎二人意料,徐循和太后都詫異非常。太皇太后便解釋道,“萬氏女固然處處出衆,卻不如錢氏女親和大方,雖美貌稍遜,但卻是個宜男之相。再說,栓兒的性子,本就是個不肯讓人的倔脾氣,萬氏女是好不錯,但我看她性格隱含傲氣……嘿,這夫妻相處,未必是要妻子多美多好,便多幸福多美滿,做妻子的性格太傲了,不肯對丈夫低頭,兩夫妻鬧得不歡而散的事,難道還少了去了?”
她刻意等到胡仙師不在場才說此事,分明意指章皇帝和她的一段婚姻。太后和徐循反倒不好說什麼了,她們都是深悉內情之輩,如果章皇帝和胡仙師哪怕有一點感情,太后也就根本都沒有上位的可能了。
從這個角度看的話,萬氏女清冷自若的性格,反倒成了她的致命弱點。太后思忖了片刻,又道,“只是如此一來,卻也不方便將她留爲妃嬪,此女貌美,遠勝錢氏女,才德亦不輸給她,僅僅是性格稍遜,若留在宮中爲妃,只怕——”
太皇太后昏黃的老眼望定太后,對她是心照不宣地一笑,“吃一塹長一智,如今你也曉得要防患於未然了。”
太后面上有些發紅,徐循忙出言緩頰道,“若要黜落她,只怕得早送走罷?被栓兒看到了,若得他喜歡,倒又不好了。”
太皇太后猶豫了一下,終是說道,“且留到終選吧,若栓兒對她一眼鍾情,要選她爲後,那也是天賜良緣。我們那點擔心,也不復存在了。”
這也算是給萬氏女留了一線機會,太后、徐循都是點頭稱善。
說話間,胡仙師走了回來,她對前事一無所知,又笑道,“那錢氏女,我雖看着好,但她出身最高,若是萬氏爲後,只怕留她在宮中也有些不便吧?”
被她這樣一說,錢氏、萬氏倒成了不能並存的局面了,三位女人對視了一眼,都覺有些荒謬,太后半開玩笑,說了聲,“這還沒入宮呢,就已經是有恩怨了,日後,怕少不得故事啦。”
太皇太后長嘆了一聲,倒也是看破了,“大宅門的後院裡,都難免得有這些,我天家又何能免?——只是這話,以後也別再說了,大家心知肚明即可,說出來倒落了下乘。”
徐循聽着這樣的說話,想到自己入宮前上的那些課,初初入宮時錢嬤嬤常拿來勸她的那些話,千言萬語,亦只能化作無奈一笑,她岔開了話題,“既然如此,是否也該安排終選了?”
“就定在半個月以後吧。”太皇太后點了點頭,“栓兒那時正放假呢,也耽誤不了他的功課。”
衆人均無反對的必要,此事也就這麼定了下來,這種事也沒必要太保密——不到一天,乾清宮便收到了這消息,剛放學回來的少年皇帝靠在榻前,一邊讓內侍給捏着腳,一邊就漫不經心地聽着心腹宦官說起了此事。
“老孃娘是看着錢氏女好,覺得萬氏女過分孤傲……太后娘娘、太妃娘娘都覺得萬氏女好,錢氏女雖也不錯,但卻是爲妃的資質——”隨着皇帝的成長,不論是東宮還是西苑的一些動靜,也都瞞不過他的耳目。當然了,這也是因爲太皇太后並未特別保密此事的緣故。
栓兒聽着,便慢慢地點了點頭,眼中閃過少許光華,“知道了——什麼大事,也說得這麼仔細。”
隨意一揮手,幾個內侍就都退了出去,栓兒往後一靠,望着天棚,咬着下脣,思忖了半晌,他似乎是下定決心,便微微地笑了一笑,這才又取過一卷閒書,隨意翻看了起來。
半個月後的終選之中,皇帝親自擇中了錢氏女,“娶妻娶德,孩兒聽說她性格寬厚謹慎、柔和委婉,想來定能主持六宮。”
又擇了萬氏爲妃,“孩兒雖也愛她美色,不過看她眉宇,性格似乎傲了幾分,卻不適合入主中宮,便封爲妃嬪也好。”
太皇太后聞言大悅,“畢竟是長大了,這纔是天子該有的老成持重,不錯,娶妻娶德,錢氏不過長相稍遜萬氏而已,入主中宮,卻是她的性子最爲合適。”
餘下四女中,劉氏、周氏也都入選,倒是選中了四人,唯有兩人,是沒得名分。——皇帝的親事,也就這般定了下來。
不過,婚事卻又沒這麼快了——辦妥了這件孫子的婚事以後,太皇太后似是了了一番心事,倒是越發老弱,不過兩個月,一場風寒,便讓她露出下世的樣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