弒親

漆黑的土地,燒着未息之火的樑柱,已成灰燼的戰旗。方圓百里內的青青綠草全部枯萎,毫無生機。遠處陰鬱的樹林是最後的希望,如果能躲進去,或許可以倖免於難。

律窈已經辨不得方向,她能做的,不過向前。

朝夕之間,連天的戰火燃盡她心中所有的希望,她永遠記得那個衣着俏麗,面上沾滿了血跡也擋不住青澀的妹妹,用堅定的眼光看向她,大聲喊了一個字:

“殺!”

那目光,她多麼熟悉。七年前,他苦苦哀求律修時,律修也只道了一個字:

“滾!”

她的母上,她的妹妹,都爲了她們口中千千萬萬的黍國子民拋棄了她,沒有一絲猶豫。甚至在她真的離她們而去時,連半點淚水也不曾落下。

腦海中痛苦的回憶一一閃過,律窈跌跌撞撞向前,她有五日水米未進了。五天前得知黍國攻打素丹,她的丈夫,素丹的首領蒙可便毫不猶豫將她推了出去,推到素丹軍隊的最前方。

她沒有想到,她本該猜到的,律容不會救她,因爲此時的律容是黍國的女帝,從小便常常有人對母上說:

“容兒生的最是像你。”的確,絕情得驚人。

可律容怎麼會不想救她?她是她唯一的親人啊!

“姐姐。”

律窈以爲自己已經餓的出現幻覺,亦或是剛從鬼門關回來的恍惚,於是搖了搖頭繼續向前。沒幾步便跌進一個柔軟的懷抱。

“姐姐,你怎麼樣了?青離,快拿水來!”

律容略有些孩子氣的嬌嗔聲音如今在律窈聽來已十分成熟。再次見面,律窈心頭衝上的第一念頭就是恨意,她沒有理由不恨的。

“律容……”律容滿是血跡的臉上已經沒有半點她自己的血跡,聲音也是奄奄一息,有氣無力。

“姐姐,不要說話了,我這就帶你回去。”此刻,律容毫不掩飾她眼神中的焦急和擔憂,可即使如此,律窈也是瞧不見了。

“怎麼?陛下是怕我指責你不顧我的死活,大舉進攻素丹?方纔看到我在素丹軍隊之首,仍然命軍隊殺過來時,你就是舍下了我們的姐妹情分,你難道還指望此番救我回去,尊我爲上賓,我便對你感恩戴德?”

律窈閉着眼,緩緩的道出她心裡的恨。

這一字一句,微弱的一呼一吸都是一柄利刃將律容的心剜成碎片。漣漣的淚水如珠串落在律窈左手的指節上,律窈眉頭微微一蹙,復又展開,用盡全身氣力將左手微微移了一下。

“陛下爲我流淚,律窈當真是無比榮幸啊!”

“姐姐,你不要再說了!青離,青離,快把我的轎輦擡過來!”律容瘋了似的嚎啕,瘋了似的哭喊,似乎將三年來攢下的淚水全在這一刻釋放。

“不必了,律容。不必了,我不想再看見第二個律修了。”

言盡,律窈嚥了氣,許是渴的緣故,許是餓的緣故,許是應了那句哀默大於心死的緣故。律窈死在了律容懷中。眼角似乎有晶瑩閃爍。

整個樹林失去了一切生機,靜默的像一潭死水。律容將頭深深地埋進律窈破爛的衣衫,再沒有任何聲響。

半晌之後,律容復擡起頭,不知是淚是血,和了一面,髮髻早已凌亂不堪。腦袋輕輕一動,一支金釵“啪”地落在泥土上。

青離迅速上前,彎身俯腰,臉上沒有任何表情變化。輕輕拂去釵上的塵土,青離只覺這支金釵晃得刺眼。

“青離,”律容的聲音帶有些許沙啞,目光炯炯,淚水滌盪過的雙瞳似乎是有看穿一切的透射力。

“傳孤旨意,追封長公主律窈爲安邦公主,下葬之禮以先帝規格來辦。”

“是。”

“還有,讓前線將士滅素丹,片甲不留。”

她的話音一落,便有四人上前匆匆擡走了律窈。而律容,在對着地上零星血跡久久出神後,頭也不回的揮袖離開。

車輦輕晃,卻再也晃不出她的一滴淚水。

陰鬱的樹林深處,影影綽綽還有兩個人影。

“賦皇子,咱們還是趕緊回去吧,黍國和素丹的確在交戰,這您瞧見了,可以和載皇子有個交代了。”

那一身布衣的少年,眉峰微微舒展,清亮的聲音頗具幾分魅氣。

“這個黍國女帝,很有意思。”

“啊?”隨從顯然沒有聽明白他的意思,更不會知曉,那一刻,他心中已有了千百籌謀。

“律容嗎?還要感謝你成爲我翻盤的關鍵棋子。”少年這樣想着,臉上不自覺露出了難得一見的明媚笑容。

律容正在他的注視下遠去,匆匆趕回營帳,不出所料,仲司馬已在帳內等候。律容故意沒有洗去臉上的污漬和淚痕,他知道仲司馬想看到這些。

“臣參見陛下。”仲司馬象徵性俯了俯身。

律容掠過他,徑直走到龍椅上坐下。

“仲司馬快快請起。”仲司馬聽言擡頭,一雙頗具疲態的雙目散發出凜人之氣,此氣直逼高堂之上的律容,律容則故意偏了個頭,伸手輕輕綰好鬢間的碎髮。

“臣已聽聞長公主的亡音,請陛下節哀。”

“仲司馬從小看着姐姐長大,心中應該也是哀慟萬分,您年事已高,大悲傷身。”律容不冷不熱道。

她心中卻全是恨意,恨仲司馬,也恨自己。

仲司馬的勢力還是比她想象的強大的多。

閉門不出,卻鳥語傳音給邊關人馬刻意挑起黍國與素丹的矛盾。又做出一副忠良的樣子,上書要求她御駕親征。她沒有辯駁的理由。

起初她還不懂他的計,以爲他是想學先帝殺律穹的法子,讓自己在前線陣亡。

在荒原上看到對面兵馬中唯一穿着一身紅衣被綁在木架上的律窈時,她方纔醒悟,他要的,是她老老實實在帝位上坐着,老老實實做他的傀儡。

於是律容慌不擇計的收住了自己的年少輕狂,搖尾乞憐般的的用聽從仲司馬的所有政見來換取姐姐死後的殊榮,換取蒯家的無上榮耀。

律容一直在想,是否當年她不那樣放縱,不做什麼殺雞儆猴的小把戲,仲司馬就不會對律窈動手,至少不會這麼快。

她加倍的對蒯家好,比律修在時更甚。當年她不明白,律修爲何再拆散了律窈和蒯陽後又用榮華富貴來彌補蒯陽。

現在她隱隱有些懂了,隱隱揣測到當年律修逼迫律窈去素丹的另一種可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