鍋爐房是哥哥平常和朋友窩在一起打發時間的地方,裡裡外外走了一圈,就差上屋頂去看看了,可仍然沒能找到他。出了鍋爐房,沈放騎着自行車出了廠區,想找人問問在什麼地方幹架,可道路兩旁的檯球室、遊戲廳,洗車店,一路尋過去,那些常年在這幾個地方廝混的傢伙居然也見不到半個。
無奈只得掉頭往回走,快到大門口的時候,沈放看見一大幫子人鬧哄哄地湊在前面,到了近前還沒來得及下車,哥哥沈霖就從人堆中擠了出來。
抓着自行車的方向把,沈霖笑眯眯地說:“怎麼?對你哥就這麼不放心?”
看看四周這幫成天無所事事的青年,並沒有打過羣架的痕跡,一個個雖然大聲說笑着什麼,臉上的表情並沒有暴戾的痕跡,於是沈放也就放了心,將自行車交到哥哥手中,“你也不知道看看時間,媽媽飯都已經做好了在等着呢,咱們趕緊回去吧。”
跟兄弟們打了個招呼,沈霖麻利地蹬上自行車,待沈放上了後座,飛快用力踩了幾下,車子刷地就朝前飈了出去。
“放子,你猜猜哥哥今天怎麼擺平這件事的?”沈霖在前面神采飛揚,很是得意地問。
“只要沒動棒子刀子,怎麼擺平的都行,你又不是不知道,我對這個真不感興趣。”
“誰說的?過年的時候你還纏着我給講將外面道上的事情呢……”沈霖說完頓了頓,實在耐不住想說出來,“那幫狗孃養的外地刨子,眼瞅着徐謙他老爸一車一車往外拉鋼材,眼紅得不要命了,居然聯合起來想將徐謙他爸從這裡趕走,還燒了徐謙那輛當作心肝寶貝的坐騎,呵呵,放子,你知不知道,他們五六十號人拿着鐵棍砍刀在工地那塊等我們過去,結果,結果,哈哈哈,笑死我了,我一個舉報電話,十多輛警車將工地兩頭一堵,將他們這幫龜兒子一鍋全端了。”
沈放聽了也忍不住撲哧一笑,想想哥哥平常做事亂七八糟,其實只是不喜歡走腦子而已,真要動起心思來,未必就比旁人要差。
回到家的時候爸爸已經走了,媽媽和姚玉擺好了碗筷、倒好了啤酒正在那等着。
沈放一進屋,姚玉就從沙發上捧起一個紙盒子迎了上來,跟媽媽兩人異口同聲地喊道:“放子,生日快樂!”
生日快樂?哎呀,今天不正是我的生日嗎?光想着哥哥的事情了,居然把這個給忘了!
哥哥也從後面用力抱了一下自己,大聲喊着“生日快樂”,跑進屋裡拿出一個小紙袋,“生日禮物一早就準備好了,呵呵,哥哥可沒把你的生日忘了。”
“快,拆開看看,拆開看看……”姚玉捧着紙盒子歪着腦袋,一臉興奮地囔囔。
沈放假裝惱火地瞪了姚玉一眼,因爲自打記事開始,哥哥給自己的生日禮物就沒一樣有用的,百分之八十都是惡作劇。
“愣着幹嘛,你哥還能送你個炸彈啊?”媽媽居然也在旁邊等着看好戲。
“不就是一把刮鬍刀嘛,欺負我鬍子長得晚……”嘴上小聲嘟囔着,沈放還是小心翼翼地將紙袋打開,裡面果然是把刮鬍刀,就聽哥哥在那笑着說“放子,你可要抓緊長鬍子啊,不然哥哥送你的刮鬍刀都生鏽了,哈哈……”
三個人在那笑成一團,沈放也咧嘴跟着笑了兩聲,眼睛看着姚玉懷裡抱着的大紙盒,倒是有幾分好奇,這禮物他知道是媽媽準備的,因爲姚玉的禮物前些天已經送過了,可記憶中,媽媽這次送的應該是支三色能轉的圓珠筆纔對,也沒用這麼大的紙盒裝着。
“這是阿姨送給你的驚喜……”姚玉滿懷期待地將紙盒遞給沈放。
接過盒子放在茶几上,沈放先是看了看媽媽,然後吸了口氣慢慢將盒子打開,只見裡面躺着一雙籃球鞋,是的,籃球鞋——藍顏色的球鞋!
撲哧,姚玉率先沒忍住,捧着肚子倒在沙發上悶悶得大笑,緊接着哥哥哐噹一聲坐倒在椅子上,一副甘拜下風的表情笑得直在那跺腳。
“媽!”沈放脹紅着臉喊了起來,“怎麼你跟哥哥學啊?我要的是籃球鞋,你送我一雙藍顏色的球鞋做什麼啊?”
“啊——”媽媽愣愣地看了看他們幾個,尷尬地張張嘴,有些難過地說,“這個,這個不是籃球鞋嗎?這藍顏色的球鞋,媽媽可是,可是找了兩三天才找到的啊——”
“媽……”沈放將球鞋從紙盒裡拿出來,過去一把將媽媽抱住,很開心地說,“媽,都一樣的,都一樣的……”
“是啊,阿姨,都是一樣的!”姚玉也從沙發上跳了起來,過去勾住沈放和媽媽的脖子,嘴巴貼在沈放的耳旁悄聲說,“放子,生日快樂……”
“生日快樂!”
那天爸爸很晚纔回來,哥哥、姚玉還有沈放,三個人都喝醉了,睡着之前,沈放只記得自己死死拉着媽媽的手不肯鬆開,似乎還哭過,醒來時時腦袋還有些疼,衝過涼水澡後才稍微感覺好些,家裡就剩自己一個人,姚玉估計是回家補覺,哥哥卻不知又跑什麼地方耍去了,生活似乎正在回到正常的軌道,挪用公款的危機應該算是徹底解除,自己的家人和關心的人,終於不會重蹈前世那悲慘的覆轍。
前次來的時候下着大雨,走的時候又被一幫悍民攆着屁股趕,沈放還真沒留意左宏斌家怎麼走的,進了衙前口的牌樓,岔路來來回回摸了好幾次,愣是最後又摸了出來,站在牌樓那有心拉個路人問吧,跟裡頭一樣,人影都不見一個,就跟進了鬼巷似的。
今天幸虧是難得的好天氣,天有些陰,風也不像往常那麼燥熱,穿着襯衫牛仔褲也不覺得熱,只是這樣乾等着有人來也不是辦法,想想可能機械廠在開職工家屬大會,否則整個生活區怎麼都空了。
走到路邊的電話亭,給邱清荷打了個電話,他們那邊進展很快,幾天時間辦公用品差不多辦齊了,電話線也已經拉好,等裝修一結束,人員招聘的面試就可以開始了,邱清荷問沈放有時間是不是去上海一趟,沈放覺着那邊也沒什麼大事,招聘員工自己也未必幫得上什麼忙,便說等家裡事情搞得差不多了再過去。
掛了電話就不知道該做什麼了,特意挑了個禮拜天卻碰到這種情況,沈放也無話可說,只能來來回回在牌樓之間溜達,時不時掏根菸出來嘬兩口解解乏,要麼就蹲在路中間發一陣呆。
約莫兩個小時左右,可能也就四五十分鐘,反正沈放覺着等了好久,終於有穿着工作服的人攜家帶口往裡走。
心想與其問路再模上門去,還不如就在這守株待兔,這起碼還是街口,自己真要被人當成沈霖般追着打,起碼對面就是個派出所,不至於有生命危險。
從面前走過的人們除了小孩,俱是愁容滿面,有小聲議論的,有罵罵咧咧的,幾個青壯聚在不遠處大聲爭論着什麼,沈放豎起耳朵仔細聽了半晌,還沒明白究竟發生了什麼事,左宏斌那張債主模樣的八字臉就貼在了眼前。
“啊,左叔——”一個白色婀娜的背影從眼前飄過,沈放沒能顧得上仔細去瞧,肅然問道,“那東西左叔可看過了?”
左宏斌表情生硬地點點頭,沉吟着說了句,“問題不少。”
“半點問題都沒有的話,我也用不着麻煩你了……就在這說,還是?”
“上我家。”左宏斌負着雙手跨步前行,額頭微微低垂,彷彿滿腹心事,有人跟他招呼湊前說話,他也只搖搖頭,並不搭腔。
一路上道聽途說,事情倒也瞭解了七七八八,今天機械廠果然是召開職工及家屬全員大會,討論集資上新項目的事情,大家現在工資都已經拖欠了兩三月,自然對這個意見很大。
到了左宏斌家,房門居然開着,沈放進去後也不好四處張望,就眼前所見來說,除了簡陋陳舊之外,就是房間裡總有股子陰霾,或許是因爲正對着門口的桌上,放着一副遺像和香爐的緣故。
從裡屋拿着筆記本出來,左宏斌坐在沈放對面,手指沾着唾沫翻了翻,“以現在的構想和設計,實現起來阻力很大,想要面面俱到,恐怕不現實,就是這樣生產成本也比較高,不一定能有市場。”
“這只是幾個朋友無聊時商量着想出來的,在左叔眼裡不專業的地方自然很多,如果能在一定程度上進行設計優化,降低成本批量生產,應該不是問題。”沈放畢竟不是學機械出身,那些圖紙也只是畫個大意,就算是剛入門的學徒看了,恐怕也要在心裡埋汰一番,可左宏斌居然仔仔細細地看了,僅此一點,就能看出老一輩技術人員的敬業和謙虛。
左宏斌合上筆記本,擡起頭看着沈放,冷不丁蹦出來一句,“廠裡決定要上新項目。”
“是嗎?”沈放無所謂地笑了笑。
“你不擔心我盜用你的設計和圖紙?說不定廠裡要上的新項目就是它呢?”
“這根本不可能發生。”
“你倒是很容易相信人。”
沈放搖搖頭,“左叔,這跟相信不相信你無關……我是對機械廠的一把手賴家義,有絕對的信心!這樣的項目,就是你真個遞上去,他看都不看就會直接扔垃圾簍裡……你們掏錢讓他上自家項目,可以,想要從他口袋裡往外摳,門都沒有!”
愣在那盯了沈放半晌,又低頭看了看手裡的本子,左宏斌輕聲問道:“你認識賴書記?”
“不認識,但我知道他他來機械廠任書記兼廠長的頭一年,砍掉了當時很有前途的山地變速自行車項目,上了一條耗資近五百萬的門鎖生產線,每年虧損近百萬,但也救活了一家瀕臨破產的外貿公司,還因爲這個受到市政府的表彰和嘉獎……如果這個還不能把機械廠帶進溝裡的話,那每年組團幾十人出國考察瀟灑兩三次,三年購入五輛外車到現在還沒一輛在廠裡停過,我想這個賴家義已經爲了這個目標竭盡全力了。”
雖然沈放說的這些左宏斌心裡都清楚,但還是忍不住激動地抓着膝蓋微微地哆嗦,“廠子被他糟塌成這樣,他的下場也不會好到哪裡去!”
沈放沒有接話,事實上機械廠只不過是賴家義政治生涯上的一個有力跳板,他救活的那家外貿公司有着深厚的背景,他每年組團出國,成員不是高官的親戚就是情人,那五輛外車也都送給某些人使用,每月還給報銷大額費用,這樣的關係網保護之下,賴家義不僅沒有受到制裁,反而因爲賣掉機械廠,不,應該說是對機械廠進行改制,一步登天進入了市委,沒幾年成了市委常委,繼而又坐上了市政府的頭把交椅。
稍稍平息怒氣,左宏斌思量着說道,“這個產品,你們有什麼打算?僅僅讓我們廠幫着做設計優化,哪怕出樣機都沒問題,畢竟機械廠跟東鋼也是老關係,你爸還有姚廠長跟我還是一個連的戰友……可如果東鋼打算批量上線,這得把我們廠包括進去,有人一心想把機械廠當仕途上的跳板,我們這幫喝廠裡奶水長大的,也不能眼睜睜看着它垮掉!”
難怪自己這半大孩子說那些話沒引起左宏斌的詫異,原來他把我當成了傳話筒,認爲背後是姚齊理和我爸在主事。
想想今後還會有更密切的接觸,沈放並不打算讓他誤會下去,“左叔,這件事情跟東鋼沒關係。”
“沒關係?”左宏斌顯然不相信,眼神分明說着,你這孩子糊弄誰啊。
“左叔你不相信就算了,反正不用多久你也就知道了,總之你先幫忙完成優化和樣機,接下來的事情以後再詳談不遲。”
從肩頭取下帆布包,裡面裝了五萬人民幣,是剛從銀行裡取出來的,原來那些鈔票曬乾後皺巴巴得很容易讓人誤會是假幣。
“這裡有點錢,算不得多,但也絕不少。”走過去將帆布包放在左宏斌左手邊的方桌上,沈放不忘叮囑一句,“錢是給你們研製生產準備的,可不要天真的入到廠裡賬上,否則也是多了點錢供賴家義揮霍罷了。”
左宏斌也沒去看包裡到底多少錢,有些不甘心地點點頭,忍不住還是說道,“樣機出來後,我們機械廠有沒有權力生產,當然,我們可以支付一定的技術使用費。”
“當然可以,當初把這個本子給你的時候我就說了,它能救活機械廠……只是技術使用費就算了,我會有其它的一些要求,到時候再細談吧。”沈放禮貌地弓了弓身子,轉身走了出去。
老一輩技術人員什麼都講究個規矩,不像十幾年後你抄我來、我抄你,抄到最後發現國有技術一直停步不前,而銷往國外的產品竟然被有法律依據的扣押,理由只是你侵犯了他的專利權,不管什麼事情不守規矩,都是要付出代價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