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李潼正在城東樂遊原別業翻閱處理故衣社送來的事務雜錄,田少安匆匆入見,神態間不乏喜色,入室便疾聲道:“啓稟大王,途害史縣尉的賊人已經擒獲!”
“這麼快?”
李潼聞言後也有一些驚奇,放下筆來又問道:“是長安縣抓捕到了,還是我故義徒衆?”
“都、都不是,是府中仗身將之擒獲。”
田少安神情有些古怪道。
李潼聽到這話,臉色則變了一變,繼而冷聲道:“何方賊徒,如此大膽,竟敢直接招惹王邸?”
他府中三王仗身合共兩百餘數,出行拱從,在家值宿,自然也不會到別處去,既然是由仗身抓捕,賊人自然只在近側。
“那賊徒實在、實在是有些蹊蹺,唉,大王還是自往查看能見清楚。眼下賊徒正被拘在王邸,廣漢大王着我來告。”
田少安又回答道。
李潼聽到這話,也有幾分好奇,吩咐楊思勖妥善收起相關籍簿,然後便出門上馬,返回崇仁坊王邸。
回到家,李潼擡眼便見長兄李光順正站在前庭,神態之間有些焦慮。
李光順見李潼回府便匆匆上前,口中則嘆聲道:“三郎回來就好,這件事我真是不知該要怎麼處理。”
“與賊徒有關?莫非此事還與阿兄有涉?”
李潼見長兄如此神情,便發問道。
李光順點了點頭,並無奈道:“真是讓人想不到,那賊徒、那賊徒其實是一個官人。時下已經到了七月,封國官佐使人來問今年秋食如何交割,我自在府中接待其人,本來還覺得其人談吐不俗、英武可觀,不意史縣尉過堂,突然指認其人爲賊……”
諸王封食一般是隨秋貢入京,有的時候由地方官員負責徵收解運,有的時候則由王府派遣國官入封徵取。此前幾年,三王都在服禮,府員數量也大大縮減,所以封國諸事都是委託地方官員代爲管理。
如今三王既然已經除服,情況自然也要有變化。李守禮封國近在關中地表,李潼的封國則在河東蒲州,所以此前地方已經派遣官員前來徵詢過。而長兄李光順則在秦嶺之南的蜀中廣漢,所以到來要晚一些。
聽到李光順的講述,李潼不免更加好奇,難怪田少安說這件事太蹊蹺,李光順又是這樣一副愁困樣子。賊徒是官人就罷了,居然還是遠在四川的地方官,這是趁着入京公幹之際撈一把外快?
對於我大周官員們路子之野,李潼不免又刷新了認知,不過他還是忍不住問道:“已經確認?是不是誤會?”
“應該不是,史縣尉正在舍中與賊徒對質,其人雖不坦言,但也沒有否認。”
“得了,先看一看再說。”
李潼聽完後襬擺手,與長兄一同往王邸中堂行去。
此時王邸中堂側廂,史思貞被府員攙扶着勉強端坐在席,神態惱怒的瞪着對面那人。
那人身穿一件青色的圓領袍,在王府護衛們的包圍下貼牆而立,神情中也掛着滿滿澀意。他也實在沒想到,天下竟然有這麼巧的事,前日犯案,今天便遇見了苦主,只是形勢已經不同,如今受制於人,他也是無奈兼有忐忑。
“大王來了!”
門側府員呼喊一聲,之後二王便聯袂走入廂室,史思貞剛待扶案起身,少王已經擺手道:“你有傷在身,不必拘禮。是這個人,沒有認錯?”
說話間,他轉頭望向對面牆角,但見對方英武姿態,不免也是稍有錯愕,然後才又問李光順:“這人什麼名字?身領何職?”
“其人自陳名爲郭震,乃通泉縣尉,印令驗過無誤,但是否其人卻未可知。他有膽道伏官員,劫走罪徒,有沒有可能截殺信使,盜取官符?要不要派人再往通泉縣索圖取證?”
李光順皺眉分析道,混沒注意李潼神情已經發愣起來。
郭震?郭元振?
李潼已經很久沒有感受到被世道名人驚得一臉呆滯的情況,可是在聽到這個名字後,還是又享受了一把。
唐時重臣多有出將入相,而且還不是後世那種腐儒典兵,是真的確有文武通才。這一現象在初唐時期最爲明顯,而天寶年間的安史之亂,其中一個原因就是這一慣例被人爲的破壞掉。
武週一朝對外諸事一言難盡,當然也不能說全無亮點,尤其是在對吐蕃的戰事中,唐休璟自然是一個大器晚成的宿將。
但其實還有另一個人所做出的貢獻要比唐休璟更加深刻,在其人進策倡議之下,間接導致了執掌吐蕃軍政大權幾十年之久的贊東祿家族、即就是噶氏家族被整體驅逐,這個人就是郭元振。
在開元盛世真正到來之前,郭元振可以說是連接初唐與盛唐之間、大唐在西域控制權的最關鍵人物!
李潼先沒有回答長兄的問題,只是仔細打量了被王府仗身逼在牆角的那人幾眼,然後才又好奇道:“通泉縣地處廣漢?”
“通泉縣故名涌泉,今屬梓州。廣漢故屬梁州,又入益州,今則歸在漢州。名目隨時有異,但也是地表連襟的相近。嶺南牧治不同兩京,州縣官佐常有選缺,諸事隨情便宜兼領,所以今次卑職被借使入京求問大王封事。”
見房中別人一時難言,被逼在牆角里的郭元振便主動開口解釋道。
李潼聞言後纔有些瞭然,老實說古代這些地名,如果不是什麼通衢大邑,一時間他還真的聯想不起來。特別南北朝並隋唐之際,或州或郡地名改換頻繁,自然更加混亂。
至於地方官員借調用事,這倒也正常,史思貞就是因此倒黴的。當然如果不是嶺南地方管制寬鬆,郭元振也難在任上禍害鄉土許多年。
明白了當中曲折之後,李潼心裡才漸有了然,然後才又對李光順說道:“若是尋常蟊賊,該不會這樣識引淵博,且先將人作此審問吧。反正這件事少不了也要通告地方。”
言雖如此,但他基本可以確定下來。如果是別人,可能還要懷疑幾分,不過歷史上的郭元振在這一時期,的確是在通泉縣做大街痞呢。
“先把人捆起來,餘者退出。”
李潼看一眼郭元振那壯武體格,擡手示意道,別管啥身份,總之現在是惹了自己,那也不必客氣。至於接下來的談話,則就不好讓太多人在場。
“卑職倒是無見賊人面目,但如此體格本就罕見,再加上頸後圖紋,已經基本能夠認定。”
史思貞這會兒又說道。
李潼點了點頭,看着同樣魁梧的楊思勖上前用繩索捆起了郭元振並將之推到堂中,這才問道:“是不是你做的?不要以爲有一層官身能護你幾分,史縣尉是我故員,在情在理,此事我都會深問下去。”
郭元振垂着頭,嘴角一咧,悶聲道:“如此妖事爲我所見,卑職還有什麼狡辯的餘地?的確是卑職所爲,不過這位史縣尉,我也要勸你一句,野中藏奸數多,教化積功有限,離治則有如身在敵國,你治傍京邑,少見陋鄉窮奸刁惡,所以失了謹慎。
這一次的過失,也不該獨怨別人而欠了自省。更何況你這樣的胡人形狀本就野中少見,易惹人窺,如果有什麼疏忽,自然更易爲人所趁。”
史思貞聞言後不免羞惱有加,我不謹慎所以你揍我有理?老子胡人形狀怎麼了,那也是爹媽懷裡的小寶貝!
“史縣尉行事如何,不需你論。我倒要問你一句,你自有出身、得國用,爲何要行此不法?被你劫走那囚犯,與你有什麼關係?眼下匿在何處?”
李潼擡手示意史思貞稍安勿躁,繼續審問道。
“卑職如果將底細交代,大王能否將此事不付於公?”
郭元振擡眼偷窺少王神情,並又繼續說道:“大王神豐氣清,想也不會有興致勞問刑案拙事。今次冒犯大王故員,卑職確是罪有應得,該懲無疑。但卑職一身傷損,又於大王何加?若因私害公,難免要耽誤了廣漢大王秋封諸事。至於這位史縣尉所受事難,卑職一定會給一個讓人滿意的答覆。”
聽到郭元振這麼說,李潼一時間也有些反應不過來,乃至於懷疑莫非真如李光順所言,眼前這個傢伙是假冒的?
雖然他也知道郭元振年輕時候沒個人形,可是眼前這個傢伙如此沒有節操,直接被抓贓正着居然還振振有詞,也實在是讓他看不出絲毫定邊名臣的風采。
因私害公?這話你怎麼能如此面不改色的說出來?老子長得帥就不能過問刑事?
郭元振見少王無語,轉又望向史思貞說道:“史縣尉,這一次是郭某冒犯,累你傷痛在身。你有什麼怨恨,直向我這一身發泄,郭某恭然領受。但忿情化解之後,公務總要做一個了結。我助你理平此事,你不再刑令加我,彼此兩得。都是衙官尉佐,應知事有可止,窮究於我,未必能讓你平步青雲,但結怨亡命,起居則需要當心。”
“你、你,大膽賊徒,爲官犯禁,已是罪不可恕,居然還敢威脅命官!”
史思貞聽到這話後,也是氣得瞪大眼,直接從席中立起,又痛得悶哼一聲,抱腹蜷縮下來。
“先送史縣尉去休養,阿兄你也去忙別事,這個傢伙,我來料理。”
李潼舉手說道,眼望着郭元振,眼中已經流露出濃厚的興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