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李潼一行來到位於城西長壽坊的長安縣廨時,縣令房融自率一衆衙屬們匆匆出迎。
房融身爲京縣縣令,官位已經不算低,即便貴客來訪,不至於如此屈尊。
但且不說少王再獲聖眷,顯赫如初,單單房融自己的關係在神都傳訊來,言道因爲少王緣故,聖皇陛下對他不乏欣賞,甚至天官吏部已經將他列入召回省中的考察名單中,如果事情進展順利,此任考滿他將極大可能返回神都擔任南省郎官。
所以對於這個牽強認來的表弟,房融也是充滿熱情,得訊之後即刻出迎,給足了面子。
李潼這會兒心情急躁,則就沒有那麼客氣了,下馬之後便疾聲道:“史縣尉情況如何?”
“史縣尉因公招損,幸在沒有性命之憂,目下正安排在衙中廡舍,卑職即刻便引大王上前探視。”
房融上前接過少王手中馬鞭,轉身遞給身後衙役,然後便引領少王一行走入縣衙,繞過前廳官堂轉入側後廊舍,一邊走一邊說道:“聽聞史縣尉於大王府下供事不過短時,大王卻仍聞警情急,即時來探,這一份上下情篤的和睦,也實在讓人羨慕。”
“人情綿長,又怎麼會因事而斷。”
李潼隨口回答了一句,也是這會兒心情欠佳,否則興許再加上一句不用羨慕,等你以後遭殃了、我也這麼對你。
來到安頓史思貞的廡舍外,李潼才知其人經過診斷之後已經睡下,是驚馬跌落、筋骨小折,倒是沒有什麼刀劍加身的明傷。至於其隨員們情況也是類似,只有一個比較倒黴的肋骨折斷、內戳傷害到臟器,到現在還在救治。
瞭解到史思貞傷情並無大礙後,李潼才鬆了一口氣,也不再急於入內打擾史思貞休息,在縣衙中尋空舍坐定,然後才望着陪坐側席的房融問道:“究竟是怎麼一回事?史縣尉何以平地遇險?”
人既然沒有大礙,那就要追究事因了。途中李潼也在思忖是不是有人針對他,但卻沒有什麼頭緒,現在西京對他惡意最大自然首推竇氏,不過他們一家還忙着埋親戚沒回來。
就算是有什麼報復的行動,針對史思貞意義也不大。畢竟正如房融所言,史思貞在他府中任事時間並不長,情誼深淺莫測。如果知道了他吩咐史思貞做的事情,無疑往上捅要比直接對史思貞下手好得多,也能給少王帶來更大傷害。
“這件事,長安縣廨也難辭其咎。細算起來,史縣尉這一次也是代人受厄……”
聽到少王發問,房融也不隱瞞,直接就將事情原委道出。
原來是長安縣發現一豪戶違禁私蓄奴婢,但在抓捕的時候出現了意外,被人逃到了京西始平縣中,幸在也沒有逃遠,在始平縣落網。
長安縣的案犯,當然是要由長安縣進行提押審理,不過近來長安城裡實在不太平,且不說建安王武攸宜家財遭劫,近日竇氏高門還發生命案,所以兩縣爲了維持穩定,也實在乏人使用,只能委託始平縣將案犯押送回長安,史思貞負責此事,結果卻在途中出了意外。
案情雖然很清晰,但李潼還是疑心難消,繼續追問道:“那案犯身世、人情瓜葛有沒有什麼曲隱?”
這一次房融索性直接讓人將相關卷宗取來,讓少王親自查看。這當然是不合規矩的,但既然是縣令的吩咐,衙屬們也不敢多說什麼。
李潼接過卷宗細覽一遍,並沒有發現什麼疑點。無非豪室蓄奴,而這奴婢卻沒有在鄉縣、市監處入籍,也沒有買賣的憑證,就是私擄爲奴。然後這一戶主人將奴婢賣給別人,轉頭卻生了疾病暴斃,買家自覺虧了,訴上長安縣衙,於是引出了這樣一樁案子。
如果說有什麼特殊一點的,就是案中所涉奴婢並非關中本地人,而是嶺南巴中一帶的山民夷戶。
但這也推敲不出什麼特別的訊息,巴中一帶素多山蠻,這些人散居山嶺之間,不與外界俗同。常有強人橫徒遊走山嶺,將這些人抓捕、作爲奴婢進行販賣。
敢戰士們在秦嶺之間清剿蜂盜的時候,便解救出來許多此類山蠻人丁,言語不通、也不好調教,索性便留在故衣社一些田園產業裡作力役使用。
這種事基本上也屬於民不舉官不究的範疇,不是什麼大錯。但在長安這樣的京城大邑,對於籍戶規令森嚴,如果案犯此事,後果也是可大可小。特別如今長安城氛圍本就緊張,如果真的入刑細推,殺頭都有可能。
“大王,史縣尉醒了。”
李潼聽到門僕稟告,便起身走進房間裡,然後便見史思貞正強支身體要起身,連忙擺手道:“不要勉強,無謂傷上加傷。”
“卑職真是慚愧,竟爲野中蟊賊驚逐,自傷不說,還做壞了公事,擾及大王,更是罪大。”
史思貞臉色蒼白,一臉的愧疚。
李潼擺手驅退其他閒人,然後才又問道:“賊徒身上可見什麼端倪?”
史思貞閉目回想,片刻後才搖頭道:“賊衆伏在草野,待我率隊經過,便衝行出來棍棒毆打驅逐,人人覆面,也無聲言。行動堪稱迅敏,體壯精悍,應是慣匪,有十七、不對,十九徒衆,是了,一賊奪馬時,腿胯僵硬,不習驄馬性,但又有兩三賊徒馬技精熟。還有、還有,其中一賊頸間有劍形紋刺……”
“不是一路人?”
李潼聞言後便又問道。
史思貞聞言後搖頭道:“奇在配合純熟,不是臨時拼湊……或許還有其他形狀特徵,不過當時情況混亂,卑職再定神回想,或還能……”
“還是先注意自己休養,不要過於勞神,這件事自有長安縣衙處理。”
李潼先安慰了一下史思貞,不過眉頭卻皺起沒有舒展。根據眼下所瞭解的內容,這件事基本能夠確定跟自己沒啥直接關係,可是又牽扯到史思貞,卻也不能說全無關係。
雖然案件是屬於長安縣,可案犯畢竟是在史思貞押運途中被劫走,也是失職之罪。西京近來多事,即將走馬上任的魏元忠將會怎麼打開局面仍是未知,不排除他新官上任三把火的殺雞儆猴,拿此當作一個典型來做,從重判罰史思貞。
如果史思貞被革除眼下的官職,這對故衣社的佈局與發展是很不利的,所以最好還是在魏元忠到來之前把事情補救回來。
略作沉吟後,李潼又讓人將房融請來說道:“此次事發,在人意料之外,不知能否延後幾日再作上報?如果能夠補救回來,長安縣也能少事擾。”
房融聞言後便點頭道:“連累史縣尉,本就懷疚。如果能夠補救回來,自然是好,之後幾日我會派人嚴查此事,無論能不能夠回補,一定及時奏報大王。”
除了督促長安縣之外,李潼也打算髮動一下故衣社的耳目力量,再見受傷的史思貞神情萎靡,縣衙居住和照料也不算好,索性便讓家人備好牛車,將史思貞送往自己府上養傷。
且不說長安縣與故義徒衆的加緊搜查,位於長安郊外一處荒草雜生的陂塬上,正有二十幾衆席地而坐。
坐在中間的,是一個正值壯年、三十多歲的漢子,正是這一羣人的首領。其人身穿騎袍,方臉英武且多有威嚴,沒有什麼匪態,左耳根後正有一道劍形的紋身。
人羣中還有一個稍顯肥胖的中年人,身穿綀布的囚服、披頭散髮,正連連對那名首領拱手道謝:“多謝郭大郎搭救,若非郭兄,今次我命危矣……”
首領聞言後只是冷哼一聲,厲目瞥他一眼,頗有幾分不屑交談的意思。
旁側則已經有人指着中年人怒聲道:“你這蠢物,自己行事不夠縝密,貪求貨資將病奴賣人,自己入罪事小,怕你口風不緊牽連更多,若是連累到我家郎主壞了前程,小心你全家性命!”
中年人又連連頷首道歉,之後又一臉苦色道:“今次雖然脫刑,但罪跡不除,有家難歸……”
首領聞言後臉色頓時一沉:“肯救你一命,已經是事外的恩惠,誰還顧你後事?既知鄉土已經難匿,還不趕緊亡出遠鄉?你家人已經被接引到了始平縣東,就此西去吧,敢再回顧,我手中劍便是爲你而磨!”
說着,他又站起身來,並對中年人說道:“接引你家人時,見你兒子手腳健壯,可堪培養,以後留我身邊在用,算是更關照你幾分。”
中年人聞言後臉色頓時慘然,忙不迭跪在地上顫聲道:“求大郎體恤我家門唯此嗣血……”
“住嘴罷,往後生涯你還不知安在何處,就算把你兒子帶在身邊,也是累他。追隨了我,是有一個投靠之處,你如果謹記今次的教訓,來年相見有期。如果仍是故態,也難活得長久。就這樣,坡下引馬自去,馬資已經從你家財扣出。如果再糾纏不去,買馬的錢可就成了掘坑的錢。”
中年人自知這首領說到做到,聞言後不敢再多說什麼,伏地對首領再拜道:“那犬子就託付大郎,某若不死,必有厚報!”
待到中年人離開後,旁側又有人上前道:“郎主,咱們是否回返?”
首領聞言後搖了搖頭,轉向腰際拍了拍:“還有官事未了,哪能折回。可惜了,若早一個月到來,還能賞見那位河東大王聚造的戲弄盛事。這一次入邸拜望,倒要仔細看一看,那位大王是否果然有世道盛傳的風采絕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