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東南倭寇被基本消滅,南京、贛南、銜州的內亂也接連平定後,因爲種種弊政,在大明南方積蓄的破壞力量,終於釋放完畢,雖然各地還有零星盜匪,但在久亂之後,民心思定,終究起不了什麼大波瀾了。
但在這一年裡,大明朝並不太平,四川的白蓮教蔡伯貫起事,已經連破合州、大足、銅梁、榮昌、安居、定遠、璧山等七州縣,號稱十萬、據險而守,連戰連捷,最後在大足建元大寶,國號大唐。這可犯了天下之大不韙,一時間海內震動,天子暴怒,立刻下令將其剿滅。
可四川的官兵已經被打掉了士氣,巡撫劉自強自家人知自家事,趕緊向朝廷求援,務必另派大員,前來指揮剿匪。內閣準了他的請求,並令兵部舉薦人選,結果兵部認爲,東南經略沈默,就是最好的選擇。一些身居要職的京官,也紛紛附和這個說法,一時間輿論都認爲「東南經略經略西南的日子,已經不遠了。
但沈默是絕對不會接受這個任命的,他讀陽明公的著作,知道先生平生最難過的事情,便是淪爲了朝廷剿滅叛亂的劊子手……不要天真的以爲,官場上能有公平存在,你越是能幹,就越容易被利用,如果在平叛中表現太突出,那麼恭喜你了,只要國家十有叛亂,當權者便會立馬想到你,這輩子就奔波在大明的窮山惡水之間,指揮一場又一場血腥屠殺吧。
當然,在這個過程中,只要你一直做的優秀,你的品級肯定會直線躥升,不用多少年就會,甚至被封爲伯爵、侯爵什麼的。但這些崇高的品級,除了能讓你多拿一些俸祿外,沒有任何作用。當你滿身傷病,英年早衰的時候,纔會悲哀的發現,昔日那些窩在京裡,不顯山、不漏水,甚至一直讓你瞧不起的同年、後輩,已經悄然爬到了六部尚書,甚至入閣爲相,站到了權力的頂峰,成爲你遙不可及的上級,一言就可-以決定你的升遷去留……
這種悲劇不止存在於軍事將領,對一切外官亦是如此,哪怕你在地方有千般好,卻遠離大明的權力中心,只這一樁,便讓你終生無望入閣拜相。這種‘近水樓臺先得月’當然極不合理,卻真實存在着,沈默不能視而不見,他必須儘快回到北京去,否則在這場權力的角逐中,他將淪爲邊緣人物,再想超過別人就困難了。
好在他早有準備,從去歲贛南平叛後,便痛快的答應兵部的請求,放頭號大將劉顯率軍入川,並慷慨的撥付了一年的軍費……按理說,這個錢應該是四川出的,所以劉自強十分感激他,兵部和內閣也專門嘉獎了浙江。
同時他趁熱打鐵,連上了三道奏疏,稱自己已是▲不堪重負、心神俱疲、雜-病纏身’了,請求結束外放,回北京休養;但當時東南還禾平定,朝廷不可能中途換人,於是徐閣老好一番聞言安慰,並向他許諾,只要把衢州的問題解決了,就把他召回京來。
沈默這招可謂一石三鳥,首先是以退爲進,讓北京放鬆警惕,相信他一心回京,當然不會再擔心他權柄過大,尾大不掉之類,這樣他便可以做許多以前不敢幹的事兒,而不擔心被猜忌;其次,徐階爲了安撫他,只能給他更大權力,讓他可以去做,以前做不到的事情。
第三當然是預備好回京的後路,一旦在江南的佈局完成,便立刻請
徐閣老兌現承諾,把自己召回京城,絕不拖泥帶水。
衢州的事情還未收尾,沈默便稱病退場,在衆目睽睽之下,被擡上船回杭州休養,接連敏月不理政事。按說他這番作態,朝中大員就是再絡任他,也不能強求他去四川了。但這次北京出人意料的執着,競派了欽差歇御醫前來爲他診病……當然在外人看來,這是皇上對重臣的隆恩,多少人羨慕不來的。
但沈默知道,他們是來看自己,到底是真病還是假病!
“逼人太甚了!”在松篁交翠的獅峰山下,龍井村中,陪同大人療養的沈明臣,正奮發着脾氣:“他們這是要出大人的醜!
時維六月,沈默穿着寬鬆的道袍,坐在竹椅上,搖着蒲扇道:“用我們老家的話說……坑爹呢這是。
“坑爹?”餘寅拿個銅壺蹲在根碧綠的竹管邊,接着從龍井泉中引
來的清水,瞪大眼睛問什麼道:“什麼意思?”
“就是算計着想把我坑了。”沈默撓撓頭道:“大概就這麼個意
思吧。
“大人知道有人在算計您?“什麼大人物非要和您過不去?是個能量
這下餘寅和沈明臣全都瞪起眼道:聯想起去年沈默吃得暗虧,對方一定
比沈默還大的人。
“這個真不好說,”沈默心裡其實有猜測,但沒有證據的話,他不會說出來,只是搖頭道:“北京太遠,西苑發生的事情,我還真不知道。
“應該不難猜吧?”沈明臣道:“接連想要暗算大人的,必然是視大人爲威脅的,有資格這樣想的人應該不多,同時有能力的,就更少了吧?”他對京城的大小勢力不甚瞭解,只能憑着感覺說。
“是不多,”沈默點點頭,輕聲道:“但也總有那麼幾個,”他不想在這個問題上糾纏,用扇柄支着下巴道:“一時也猜不出是誰蔫壞,索性先不想,過了這一關再說。
“過這一關不難,”餘寅將銅壺接滿,擱在小炭爐道:“問題是大
人以後何去何從?”
“哦,”沈默的身子前探,微笑問道:“君房兄有何妙招?”
“他們不是探病嗎?大人就真生一場病給他們看唄。”餘寅最近
臉上的笑容明顯增多,看來人不是不會笑,只是有時笑不出來而已。
“不是我說你,老餘,出的什麼臭主意啊!”沈明臣聞言大搖其頭道:“就算能瞞天過海,可大人的‘病’也就坐實了……大人真要成了病號,四川是不用去了,但只能回家養病,短時間內別指望能回北京。
“句章兄說得有道理。”沈默點點頭道:“這招確實毒哇,不論結果如何,都夠我喝一壺的。”本來‘稱病婉拒’就是官場常用的手段,誰也不會去較真,看你到底真病了沒。但對方不講規矩、將這一軍,的確讓人十分難受。
“呵呵……”餘寅笑道:“我給大人設計的這病,卻既能讓您過關,又可以馬上回京休養。
“哦?”沈默欣喜道:“什麼病這麼好,快快道來。”他知道餘寅從打誑語,這樣說就是有把握了。
“白虎歷節,怎麼樣?”餘寅嘴角微微上翹道。
七月裡,朝廷派來的欽差到了,當然人還沒來拜見,他的資料便已先拐在沈默桌前。
這人叫王篆,字紹芳,湖廣夷陵人,生於正德十四年,今年已經四十七歲。其父王良策,號柱山先生,乃是海內知名的大儒,向-來教子甚嚴。
這個人的經歷頗有傳奇色駱,嘉靖三十四年鄉試考中舉人,竟然沒有馬上參加會試,而是直接出仕任江西吉水縣知事。七年之後,也就是嘉靖四十一年,王篆參加會試,考中進士,現任都察院監察御史,這次來杭州宣旨探視之後,便直接接任浙江巡按,看來是朝廷重點培養的官員。
當沈默見到他本人時,頓覺朝中大員的眼光不錯,此人個子不高,但儀表不凡,氣度沉穩,更難得的是舉止有轟,不卑不亢,完全不像那些初出茅廬的小子,不是張狂無度,就是唯唯諾諾,看來良好的家教和從政的經歷,確實使他受益匪。
他打量王篆,人家也在打量着他,只見這位聞名天下的東南經略,靠坐在一張軟椅上,看上去臉色有些不好,但精神不錯,面上帶着溫和
只是大熱的天,他竟穿着厚厚的棉布長袍,一條左腿jl還蓋着薄被,也不怕捂出痱子來。
的微笑。只是
見王篆看自己的打扮,沈默嘴角掛起一絲苦笑道:“唉,讓王大人見笑了,這幾日沒下雨,我還算好些了呢……”說着嘆口氣道:“真是有什麼別有病啊。
“部堂風華正茂,正如旭日東昇,只是一時病痛,很快就會好的。”王篆恭聲道:“下官奉命前來宣旨,來之前元搭特意囑咐我「既然大人身體不便,就不必跪接了。
“那怎麼行?禮不可廢!”沈默搖頭道:“我還沒到動彈不了的時候。”說着便撐着起身,動作卻緩慢如古稀老翁,王篆趕緊上前攙扶,他卻要搖搖頭,堅決要自己來。
就這麼個起身下跪的動作,沈默做起來競十分吃力,只見他將大部分力量都壓在上身,兩條腿每蜷一寸,他的表情就痛苦一分,等完全做完時,已經是額頭見汗了。
見沈默如此年輕,又如此病態,王篆不由暗暗嘆息,便在擺好的香案前,宣讀了大明嘉靖皇帝的聖旨……內容以褒獎撫慰爲主,並官進一級,爲從二品中奉大夫、政治卿,食雙祿,賜穿鬥牛補服,至於一應賞賜自不消提。
這賞賜着實不低,雖然盡是些華而不實的東西,但你的官場地位,可不就靠這些虛的東西來展現嗎?
傳旨完畢,王篆趕緊上前一步,攙起沈默道:“部堂快快請坐。”待把沈默扶到座位上坐好,他便退後兩步,向沈默叩首行禮。待起身賜坐後,恭聲道:“部堂勞苦功高,貴體微恙,皇上和元輔十分掛念
,改派了太醫與下官同來,爲部堂診治。
沈默一臉歉意道:“區區小可,竟勞聖上和元輔掛念,實在是罪過。”說着主動道:“太醫在哪裡,快請進來吧。
侍衛便下去傳喚,不一會兒,一個揹着藥箱的中年人出現在堂前,向沈默行禮道:“在下太醫院醫官金學逑,拜見大人。
“無需多禮。”沈默微笑着賜坐道:“有勞金太醫千里迢迢而來,在下實在過意不去。
“這是在下的本分。”金學逑道:“何況能爲經略大人效勞,在下甘之若飴。
沈默心中微微一動,暗道:‘這太醫真會說話。’便笑着點頭道:“承蒙錯愛,本人就不客氣了。”說着笑笑道:“您就給我看看p巴o
金太醫點點頭,王篆趕緊讓開位子,並幫他拿着藥箱。金太醫也不客氣,坐在沈默邊上,從箱子裡拿出手枕,請沈默伸出手來,便微閉雙目,切起脈來。
屋裡針落可聞,待把脈結束,金太醫又仔細檢查了沈默的雙腿,又問他道:“大人曾經長期暴露風寒中嗎?”
“別的醫生也這樣問……”沈默點點頭,面色憂愁道:“現在想起來,我這病是十多年前,擔任浙江巡察使時落下的,那時候正值冬季,江南又冷又潮,我卻要東奔西走,露宿野地是家常便飯。”說着微微皺眉道:“這麼多年雙腿關節一直麻木腫脹,倒還能忍受,但自從在贛南待了一年,就厲害多了,常半夜發作,雙腿疼得像被蟲子啃噬一樣,整宿睡不着覺,尤其到了天亮前最厲害,不過白天輕很多,所以我索性都是晚上辦公,白天睡覺了。
聽了沈默的話,金太醫微微點頭,坐直了身子。邊上的王篆問道:“大人得的什麼病?”
“大人因爲風寒溼毒入體,又沒有及時治療,以至風邪遍歷關節,結果經脈結滯,血氣不行,商於骨節之間,與血氣搏而有靳疾也。”金太醫緩緩道:“但畢竟年輕氣盛,一直沒有明顯症狀,但去年在贛南山中,又受了風寒風寒,終於導致病症發作。
“這種病瘃害嗎?”王篆又問道。
“其疾晝靜而夜發,發即徹髓痠疼,乍歇。其病如虎之齧,又在寅時最重,故名曰白虎之病也。”金太醫看他一眼道:“看大人的症狀,已經十分嚴重了,必須要馬上診治,否則……
他打住沒往下說,但王篆已經明白了,一臉焦急道:“部堂大人可是我大明朝的棟樑,你要盡全力治療。只要能治好他的病,甭管是天上飛的,還是水裡遊的,就算是龍肝鳳膽也只管開出來就是。”他面上的關切之色不似作僞,如果沈默看走眼,那隻能說明這個人的心計……太深了。
“沒那麼多名堂,白虎瘍又叫歷年,其實得這種病的人很多。金太醫道:“也沒有什麼包治的靈藥,無非就是內服外治之法,內用·八珍丸’、▲陰火痛風方’、外用鍼灸拔罐……這些方子想必以前的大夫都已經開過了,但到了大人這種程度,想去根是不可能了。”頓一頓,又道:“我有個偏方,發病時用醋加蔥煎款卜,外敷痛處,應該能爲大人延緩疼痛。
聽了他的話,沈默面色灰暗道:“難道我要痛不欲生一輩子嗎?”
“是啊,”王篆也道:“難道就沒有一點辦法嗎?”
“辦法也不是沒有。”金太醫慢吞吞道:“但不是醫生可以辦到
的。
“什麼辦法?”王篆奇怪道:“醫生都辦不到,還能指望別人
嗎?”
“這病是由風寒溼邪引起,只要搬到北方乾燥之地,平時出入坐轎,不受風寒,自然也就不痛了。”金太甚設:“不過大人當官不自由,所以醫生也沒辦法。
“那……”沈默低聲問道“入川行嗎;!”
“那裡雖然風小,但溼熱多陰雨,還一年到頭下霧,你說呢?”金太醫有些生氣道:“恕小人無禮,大人的身體狀況,已經沒資格想三想四了,按我方纔說的去做,還能繼續做官,生活也沒什麼影響;否則,十年之內,必定不能自理。
王篆終於沒有疑問,回去後按所見寫了報告,加急發往京城,十天後,終於有了下文,允許沈默在妥當安排防務後,可回京休養。
一個沒人注意的細節是,那金太醫乃是崔延的弟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