華北血拼(25)



察哈爾某片荒原,小虎子奔跑起來很是蹣跚,他已負傷,追擊他的人此時戲謔的成分更多一些。

追擊他的不是日軍,是僞蒙軍,德王的人。德王投靠日本人,他們自然不會與中國人一條心。所以,他們見到穿中國軍裝的漢人沒有不殺的道理。只是眼下,他們更喜歡像攆兔子似的好好戲耍一番形單影隻的中國兵。

僞蒙軍的戰馬獲知主人的命令,不緊不慢的追着,漸漸拉開距離形成一個包圍圈。小虎子明白他已沒有退路。他往南邊張望,心中沒有對死亡的恐懼,卻有深深的自責。他沒能完成營長交給他的任務,撞上了僞蒙軍,他死了不要緊,獨立營還有那麼多弟兄啊。

拼吧,不能當孬種!小虎子揚起子彈不多的匣子槍,一個僞蒙古兵故意炫耀似的在顛簸的馬背上俯身據槍射擊。小虎子虎口一麻,再看他的匣子槍,已被馬槍子彈帶出好遠。小虎子退無可退,朝着倨傲的僞蒙軍嘶吼。僞蒙軍笑着,嘰裡咕嚕的說着蒙古話,有一個傢伙抽出馬刀策馬奔來,這是要取敵人的首級了。小虎子摸出軍刺候敵,馬蹄踏過地面所發出的聲響震人心脾。小虎子站立原地,握緊軍刺咬牙瞪視。僞蒙古兵扭曲的笑容越發清晰。小虎子忽然發一聲吼,在刀鋒即將落在頭頂時高速規避。僞蒙古兵一刀砍空,緊接着後心一涼。小虎子已在他後面躍上馬背,軍刺深深扎入他的身體。

另幾個僞蒙軍大怒,舉槍便射,他們的槍法很好,只是小虎子的動作更快。子彈還沒飛來,他已縱身躍下馬背。他不是要搶馬逃跑,他知道自己即使有馬也難逃僞蒙軍的追殺。蒙古人是馬背上的民族,況且此地多得是敵軍,他逃過一時也逃不過一世。所以,他只是憑藉高超的技戰術死拼一把,殺一個夠本,殺兩個賺一個。另幾個僞蒙軍打來的子彈紛紛釘在已死的同僚身上,被小虎子殺死的僞蒙軍的坐騎受驚,嘶鳴着向前飛奔而去。

躍下馬背的小虎子就地翻滾出好遠,再次停頓時手中握着的是僞蒙軍的騎槍。此時僞蒙軍的槍口還沒瞄到他,他頂上子彈朝他的敵人射了一槍。僞蒙軍中又一個人墜於馬下一命嗚呼。

小虎子怒吼:“操你姥姥的!拼呀!”他退殼、上彈、再瞄準。但僞蒙軍的子彈已劈頭打來。小虎子的身子猛顫了幾下,一頭栽在察哈爾陌生荒蕪的土地上。他努力別過頭去看他來時的方向。營長和弟兄們,狗娃子,花二姐……

這趟遠門出的,他走得確實太遠,從大別山開始,鄂豫皖打了幾圈,四過草地,陝北,山西,河北,如今是察哈爾……

僞蒙軍催馬過來,其中一個跳下馬來,抽刀在手想要斬下死不瞑目的小虎子的頭顱。這幾個僞蒙軍的頭目大聲喝止了魯莽的同僚。頭目凝視小虎子許久,道:“這娃娃倒是條漢子,漢人也不都是羊,死前殺了我兩個弟兄啊。”

這一說,僞蒙軍都沉默了。頭目又說:“漢人不喜歡天葬,喜歡土葬。嗯,是這樣。找個地兒,把這娃娃埋了吧!”

要砍死人頭的僞蒙軍一梗脖子,道:“巴雅爾,你沒病吧?這漢族娃娃剛殺了布日固德和孟根!你居然還要依漢人的習俗給他刨個墳坑?”

頭目巴雅爾瞪眼道:“鐵木爾!你還算草原上的勇士嗎?你對這漢族娃娃明知已入死地仍要死戰到底的行爲,難道就沒有一點敬意嗎?我們蒙古人最敬重好漢!是好漢我們都敬重!你要不服,下次出去跟共軍打仗,你也來個死戰到底讓咱爺們兒瞧瞧!”

鐵木爾終於鋼刀入鞘,巴雅爾吹哨子招回布日固德和孟根的坐騎,剩下的人將同僚和敵人的屍體全部安放在馬背上。一行人沉默着催馬往北而去。

大火持續了兩天,燒光了大片茂密的森林,世外桃源般的狼兵墳經這一場兵災後形同鬼蜮。大火阻擋了日軍進軍的腳步。不知是不幸,還是萬幸。獨立營因這場山火而不得不從防禦陣地上轉移,進入察哈爾省一片相對較爲貧瘠的山區。沒法隱蔽,物資奇缺,傷員們無法得到治療,越來越虛弱。

騎兵團遲遲不來,派出尋找騎兵團的小虎子杳無音訊。在貧瘠的山中,吃喝很難找,相對安全的藏身點幾乎沒有。好人還湊合,那麼多傷員再這麼拖下去全得死。

可是,如果騎兵團不來,獨立營無法真正深

入察哈爾境內。可以說,前有猛虎,後有追兵。這是真正的絕地,沒有真正安全的地方,也沒有更好的選擇。山火熄滅後,洪江河帶隊重新佔據原陣地,虛弱不堪的傷員們被安置在原來的烽火臺裡。

現在就連最能打的老鈕、唐龍凱等人也已十分孱弱。眼下只能拼着最後一口氣戰鬥到死了。不抱希望的活着,真不如死了好。唐龍凱最近總想以前的一些事情,小時候豐衣足食,毫無壓力。這麼說或許不對,壓力是有的,唐龍凱那時唯一的壓力是姥爺宋學武給的——他老人家總讓唐龍凱丟開書本拿起槍與馬匹爲伴。姥爺是帶兵打仗的粗人,不知這幫粗人咋想的,不尊重知識,認爲活在亂世關鍵得學會騎馬砍殺。那時候唐龍凱內心逆反但不敢真正逆反。

那時候,除了最愛的書本知識和最討厭的騎馬打槍,還有各色糕點。三姥姥不是親姥姥,對唐龍凱比不上對自己的親骨肉宋子豪,可宋子豪有的,唐龍凱一樣有,因爲三姥姥也怕宋學武。三姥姥給宋子豪吃糕點的時候,從來不讓唐龍凱乾瞪眼,給些仨瓜倆棗的好處三姥姥不心疼,反正那些糕點吃不了只能放到爛。

長城一線,餓到眼暈的唐龍凱已經開始想念鳳縣淪陷就再沒見過面的三姥姥和小舅舅了。儘管當年跟他們不咋親,可一樣想。畢竟,也是親人啊。如今孑然一身,啥也沒有了,吃的也沒有了。差跟日軍的最後一錘子買賣,拼完剩下的半口氣,找姥爺和娘去,爹也在吧?三姥姥、小舅舅、副官傑叔、老管家,都在吧?行啊,唐龍凱看看周身和他一樣帶死不活的弟兄,黃泉路上有作伴的,等到了那頭了,親戚們一定等着呢,從走到停,一路上都不孤單!

以前沒想過這些,因爲他還有活下去的慾望。而今想這些,因爲不抱希望了。

隱隱有哭聲傳來,唐龍凱循聲望去,見是仍然五迷三道的劉皮實。喝一碗肉湯緩了那麼一陣子,可接下來仍然捱餓,一個孩子能熬過去?虛弱的端木雪抱緊劉皮實,強打精神跟神志不清只知哭泣的劉皮實耳語。唐龍凱不想把最後的力氣用在哄孩子上,反正等上了黃泉路,有的是時間跟劉皮實說話。

老鈕歪着身子靠在城垛子上,眯縫着眼睛若有所思。附近的關山豹低聲問:“老鈕叔,想啥呢?”

老鈕擠出一絲比哭還難看的笑容,回答:“想你小時候,十多歲了還在你娘懷裡吃咂兒。”

關山豹沒力氣但有心思還嘴,他道:“淨扯!沒那事兒!”

老鈕苦笑搖頭,說:“藍旗屯沒了,估摸着都在那頭等咱呢。你想想吧,等再見面了都說些啥。打鬼子打了這麼長時間,搞死了不少鬼子,雖說還想活着打跑鬼子,眼下總算夠本了。不丟人吧?呵呵。”

關山豹應答:“嗯哪,不丟人。”

拴柱子真正欲哭無淚,連餓帶渴的,哪還有眼淚?他囁嚅道:“媽的!俺丟人呀!大丈夫發了毒誓,現下才發現,敢情是放了空屁!李家堡子剩下俺爛命一條,最後交待在這嘎達啦……”

唐龍凱發現自己不說話不行了,這麼嘮下去怕是連最後一點力氣都不及用在日軍身上。他湊過去拉起拴柱子的右手,想想不對,又拉起拴柱子的左手。他嘴上念着:“誒,對了,男左女右……”他左看右看,拴柱子兀自欲哭無淚,也無心和他鬥嘴扯皮了。唐龍凱盯着拴柱子的髒手唸叨:“瞅你這狗日的!生命線這麼老長,嗯,屬甲魚的,比咱都命長。婚姻線嘛,也有,咦?好像你狗日的雖然這輩子都註定雲遊四海,媳婦卻是在老家找的。老子保你這個,三十歲之後,大富大貴沒跑。”

拴柱子甩開唐龍凱的髒手,罵道:“你他媽的,這都啥時候啦你還扯淡?”

唐龍凱在拴柱子身邊躺下,說:“逗你玩兒呢,咋了?不讓啊?”

一直輕傷不下火線以至比旁人更加沒精打采的錢大腦袋又來神兒了,道:“老唐,給我也瞧瞧相兒唄?”

唐龍凱揶揄着:“你們這幫死老共不信這個吧?當心老洪大哥抽你屁股蛋子!罪名就是,在軍中宣揚封建迷信思想。咔嚓你的大腦袋以嚴肅軍紀!”

錢大腦袋沒話了,滿臉的“你不給看就拉倒”,但很明顯並不甘心。唐龍凱鬥嘴的興致不高了,嚴肅道:“你命好,比拴柱子命還

好,拴柱子以後當團長,你能當師長!”

錢大腦袋:“切!扯雞巴蛋!”可是臉上真的現出了希望。

剛纔一通白話讓唐龍凱更加口乾舌燥,他掏出水壺晃了晃,裡面早空了。可他還是擰開蓋子往嘴裡嘀嗒水珠。就這麼一丁點兒水珠了也不浪費。關山豹又低語:“鬼子不來,騎兵團也沒影子。”

洪江河搖搖晃晃的打邊上過,恰巧聽見關山豹這句話,便搭訕道:“等吧,算起來快到了,這接力賽快完事了。”

關山豹說:“嘿,俺突然很想打賭。鬼子先到還是騎兵團先到?”

老鈕問:“賭注是啥?賭軍餉?你有嗎?”

關山豹苦笑:“賭命,鬼子先到,俺沒命,騎兵團先到,俺有命。俺現在就剩這一條命了。”

洪江河現在不想答話,他繼續往下搖搖晃晃的走。不長時間又回來了,他在關山豹跟前蹲下,指着自己說:“你小子瞅瞅我,我這顆腦袋當年在你們國字頭那邊值一百大洋,你信不?結果買賣沒做成,老子活得好好的。老子光草地就過了四次,那麼多弟兄都死的連渣都不剩,老子還活蹦亂跳的。”

關山豹點頭,道:“嗯,在您老人家眼裡,現下這情況不算啥。”

洪江河說:“是不算啥,百萬國民黨兵取不下老洪這顆腦袋,小鬼子才幾個人,他想要老子的腦袋?”

關山豹說:“先整口吃的來,有吃的,俺也敢那麼說。”

洪江河說:“吃的是有,就怕你不敢吃。”

關山豹一梗脖子:“你敢做,俺就敢吃!”

洪江河又看看另幾個人,這才說:“牛皮腰帶,有,夠管一頓的。可那東西不好吃……”

不等洪江河說完這句話,拴柱子的精神頭上來了,他蹣跚到洪江河跟前,驚喜的說:“俺就知道營長你有法子!腰帶在哪兒呢?啊?”

洪江河說:“不到萬不得已,我不想讓你們吃這些東西。知道爲啥嗎?”

拴柱子和關山豹自然不知爲啥。洪江河嘆了口氣,他不是那種整天唉聲嘆氣的人,所以他這一口氣嘆得讓所有人感覺他不一樣了。洪江河說:“你們吃了東西纔有力氣去打一場像樣的仗,作爲個人來講,當然希望再去打一場像樣的仗。可是,你們瞅瞅先前咱有多少人?現在呢?你們可以不想,老子不能不想!老子還盼着小鬼子來這裡找咱們打仗嗎?老子的兵眼瞅着要死絕了!這頓牛皮腰帶,說不好聽些,是斷頭飯!老子願意讓你們吃斷頭飯嗎?可是,真的沒有其他可吃的東西了。你們吃飽了,老子繼續帶你們殺鬼子,可是再想活着,難。”

沉默少頃,關山豹說:“俺不當餓死鬼,斷頭飯也吃。”

洪江河從懷裡掏出一截水煮牛皮腰帶塞給關山豹,又瞧瞧拴柱子,拴柱子趕緊伸手,洪江河又從懷裡掏出另一截。關山豹咬了一口水煮牛皮腰帶狠命的嚼,可就是嚼不爛,看來這東西只好生吞。鬼知道這東西會不會撐死人,唯一的安慰是,味道還不錯。

拴柱子瞪了半天,狠心咬了一口,和關山豹一樣大嚼特嚼。洪江河給四周的人都分了一些水煮牛皮腰帶。這是他剛纔帶幾個人在背風的地方煮好的,走過草地的老紅軍都曉得這種糧食,永遠煮不爛,吞進肚子後撐得慌,還屙不出屎來,要多難受有多難受。卻能頂餓。在不被餓死就被打死的年代,水煮牛皮腰帶終歸比觀音土或草根樹皮好。這也是洪江河爲最後戰鬥準備的最後一頓飽食。身爲老紅軍的洪江河給剩下的弟兄散發了水煮牛皮腰帶,讓弟兄們吃最後一頓飽飯,等日軍再來,打一場最後決戰。能不能等來騎兵團?不想了,只想着,殺鬼子,夠本再死。

一時間陣地上一片咀嚼之聲,所有人無一例外的皺眉使勁兒幹嚼,再翻着白眼咕嚕一聲將還很筋道的牛皮腰帶吞進肚子。端木彧端來一碗牛皮腰帶煮成的熱湯,端木雪接過來餵給劉皮實。

唐龍凱嘴裡嚼着牛皮腰帶,忽然抄起中正步槍,含糊不清地來了一嘴:“來了!”

這一聲不足以讓所有人聽見,可是陣地上還是一片子彈上膛的脆響。

陣地前方的狼兵墳已被山火燒成了煤黑色,在這一片煤黑色之中,一片矮墩墩的土黃色人影顯得尤爲扎眼。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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