奴婢賤人,律比畜產。從漢至唐。奴婢一直都是微不足道。直到宋時,僕役之流再不是終身制,往往都是簽了契約,主家不得任意處置,而大楚初年更是一度廢黜了官奴婢的制度。但武宗奪位,一度將那些對頭官吏全家貶做奴婢,賜給有擁立之功的一衆勳貴,又將大量流民當做佃戶連同土地一塊處置,因而,勳貴之家的奴婢經過多年繁衍,就成了一個相當龐大的數字,而佃戶們因爲根本離不開土地,久而久之竟是和奴婢沒什麼兩樣,甚至連戶籍也沒有。無論在江北還是江南,將祖傳佃戶當成世僕任意處置的家族不在少數。
而所有佃戶中,最最悽慘的便是皇莊裡頭的佃戶了。沾着一個皇字,不管是州府縣還是都司衛所,亦或是按察司和巡按,誰都不敢管不願管,若是遇着些體恤的莊頭也就罷了,若是遇着那等橫徵暴斂的。別說僅有的家底保不住,就連妻女也是任人**。幾十年來也不是沒有人反抗過,奈何每次的火星都是剛剛燃起就被撲滅,而反抗者的悽慘下場往往是被官府一力宣傳,久而久之,大多數佃戶便完全絕望麻木了。
這會兒安園門口的佃戶也是如此。正如陳瀾此前的看法一樣,巡檢司的人壓根連影子都沒瞧見,據說是那邊卡子上查到了違禁的東西,正忙着,至少今天分不出人手來。因而,夕陽西下夜幕降臨,寒氣比白日裡更甚,那些佃戶跪在冷冰冰的地上,好些人已經是嘴脣發青,雙膝完全失去了知覺。
可即便如此,也沒有人挪動半步。也不知道過了多久,當緊閉的大門一下子敞開,裡頭一下子涌出了好些人的時候,發僵了的佃戶們腦子已經轉不動了,直到一個個人被架了起來,他們方纔恍然驚覺,但這會兒要動彈哪有之前那般容易。不消一會兒功夫,剛剛還跪滿了二三十個人的地頭就只剩下了寥寥數個。這幾個人你眼望我眼,突然掙扎着起身,竟是跌跌撞撞朝原路走了。
十幾個佃戶是架進來了,剩下的也跑了,門前總算清淨了下來。張莊頭自是吩咐關門落鎖不提。緊跟着便是安置一羣快要凍僵的人,棉被薑湯熱酒……總而言之,安園的外院一片忙亂。雖是多出來的差事,可這趟跟着老太太出來的人有言在先都有重賞,幹些分外的活也沒什麼好說。至於張莊頭一干人等都知道這是長房的莊子,因而陳瀾發話自也賣力,須臾便料理得停當。年歲最大的張莊頭這纔再度一個個問起了話,這回卻是從家常話開始嘮嗑。
內院則是一片安詳。朱氏雖從陳瀾和綠萼的神色中知道外頭有事,可劉太醫吩咐別勞心,她索性也就撂開了手不管,早早上了牀安歇。陳瀾服侍了朱氏躺下,又把跟在後頭滿臉想要幫忙勁頭的陳衍趕了回房,說是一切等明早再說,隨即便回到了自己的屋子。
這裡的東廂房和上房一樣,亦是三間,此時已經收拾好了,鋪蓋等等全都佈置得整整齊齊,蒲包裡頭亦是早就沏好了茶溫着。喝了一杯茶潤嗓子,陳瀾便叫了紅螺芸兒過來。兩人雖不好往外院那全部都是男人的地方跑,卻把這座院子和垂花門外頭那一塊地摸了個遍。
芸兒是自小就在侯門裡頭長大的,掰着手指頭歷數那些傢俱的木料做工。而紅螺畢竟在民間長大。則是和外頭幾個雜役的僕婦閒話了一陣。雖說得到的訊息和之前的也差不了多少,但卻更詳細些——木料除了下西洋得來的那些花梨木紫檀木等等紅木,還有向來富貴人家打傢俱用得最多的杉木,金絲楠木竟也不少,而且有些傢俱是新制,有些卻是老的,彷彿有些年頭了,式樣卻頗爲華貴——陳瀾瞭解了更多情況,心中愈發覺得皇帝當初賞還長房這片莊田,絕非是憐恤她們孤女弱弟,亦或是單純賞她救了周王的功勞那麼簡單。
這座天安莊和這座安園,怕是別有蹊蹺,尤其安園應不是完全新建的。話說回來,她父親當年是出了名的紈絝子弟,據說胡鬧橫行第一,怎麼會買了這片地?不過,倒是以他的性格,買的時候興許壓根沒考慮那麼多。要知道,在通州這樣靠近京師一馬平川的地方,怎會有人突然急着脫手賣地?對了……她怎就忘記去打聽,這塊地當初入手時究竟用了多少錢!
“小姐,賴媽媽來了!”
陳瀾擡起頭,就只見前頭的簾子被人高高打起,卻是一箇中年馬臉女人進了門來,正是此次跟着朱氏出來的兩位媽媽之一。知道朱氏因爲有一個自小服侍的鄭媽媽,其餘的管事媽媽都看得淡淡的,賴媽媽也算不得什麼有頭有臉的親信,甚至連綠萼這等比她小一輩的大丫頭都及不上,此次也不過是需要僕婦。這才帶上了她和張媽媽,陳瀾對其便更加親切了。
“媽媽快請坐。”陳瀾讓芸兒端了一個小杌子過來,見賴媽媽滿臉受寵若驚的樣子,又笑道,“這麼冷的天,勞媽媽在外院等消息,實在是有勞了。”
“三小姐說哪裡話,小的平日裡就幹慣了這樣的跑腿事,這點小事算什麼。”賴媽媽哪裡不知道三小姐如今正得老太太喜歡,巴不得在她面前多露露臉,此時滿臉堆笑地謙遜了一句,終究還記得正事要緊,忙說道,“好教小姐得知,剛剛那一番忙活之後,總算是有一個佃戶對張莊頭吐露實話了,說是他們這趟來是被逼的!那個夏莊頭又命人尋上了他們,說是他們要不是還不上欠租,就把他們的兒女老婆統統賣了抵賬。這羣人是被唬怕的人,又聽來人說咱們侯府老太太憐老惜貧最是心善,所以就被鼓動了到這兒跪着求懇。”
聽了這話,不但陳瀾,就連屋裡的紅螺芸兒和後頭進來的蘇木胡椒亦是臉色不好。尤其是曾經體會過被人賣來賣去滋味的紅螺更是死死咬住了嘴脣。賴媽媽見這幾位姑娘家都是這副表情,忙也用手絹抹了一把完全乾澀的眼睛。
“小的聽了之後也氣得了不得,又按照小姐的吩咐追問那些逃了的人。那人說,餘下幾個他們不太認識,瞧着彷彿是破落戶,具體情形他們也不知道。”賴媽媽緊跟着又把張莊頭轉述的其他閒話又一五一十道來,末了纔開口說道,“不是小的多嘴,那先前的夏莊頭忒不是個東西,這次還訛上咱們侯府了,這可是皇上賜的莊子!”
“媽媽辛苦了。”
陳瀾卻仍是不動聲色。並不接這話茬,又說笑兩句賞了賴媽媽幾十個銅子做酒錢,便讓蘇木胡椒送了人出去。細細沉吟了一會,她料想即便今夜無事,明日也會有事,便掐着手指頭算了算時間,隨即就站起身往外走。芸兒見機得快,忙追了上去。
“小姐,這麼晚了,您還要出去?”
“不用跟了,我去上房尋綠萼姐姐她們說幾句話。”
芸兒聽了這話,見紅螺眼疾手快給陳瀾加了一件大氅,也就站住了,等到人出去,她方纔上前,在紅螺旁邊似有似無地嘟囔道:“小姐如今是越發讓人看不透了。”
出了東廂房,陳瀾擡頭看了看天上,見烏雲正好遮住了此前還皎潔的圓月,步子一頓便趕了幾步到正房門口。正好綠萼從裡頭出來,手中還抱着一個厚厚的包袱,一見陳瀾便吃了一驚,隨即便訕訕地解釋道:“三小姐……老太太已經睡沉了,我是擔心那邊屋子太冷,收拾了兩件棉比甲,還有毯子,想給芙蓉木樨送去。”
陳瀾之前還惦記着木樨和芙蓉,可外頭突發事情,她就忘了那一頭,此時看了一眼裡間,她便點點頭道:“我正好有話和你說,便一塊走一趟吧。”
這些日子,綠萼冷眼旁觀,頗覺得這位三小姐不但人機敏聰穎,更難得的是心善,此時聽了這話,更是如釋重負,忙感激地謝了一聲。
木樨和芙蓉說是關柴房。但由於陳瀾之前吩咐過,所以人只是關在穿堂旁邊的小閣中。因莊上木炭預備得不夠,這屋子自然是冰冷的。兩個人聽綠萼透過口風,已經是沒最初這麼害怕,可是這寒冷的晚上光憑兩牀棉被又怎麼睡得着,只能彼此緊挨着取暖,見綠萼送衣裳過來,全都是感激莫名,又是連連向陳瀾磕頭謝恩。陳瀾心裡有事,這當口也不想詢問她們什麼,勸了兩句就拉着綠萼走了。
走在路上,她便對綠萼低聲把得到的消息揀要緊的說了一二,見綠萼的腳步漸漸慢了下來,彷彿正在消化這些訊息,她便低聲說道:“如果我沒想錯,恐怕接着還會有大動靜。”
這大動靜三個字一出,綠萼立時站住了。此時沒有月亮,路上又不像家裡那邊一排排都是明瓦燈,只是她手裡提着燈籠,因而她也不虞外人瞧見她那晦暗不明的臉色。呆立了好一會兒,她才咬咬牙說:“我知道了……事已至此,明日若是老太太早起,我一定提醒一聲。”
這一晚卻是風平浪靜,陳瀾輾轉反側了半夜,最後終於是睡沉了。然而,次日大清早,她起牀後剛剛梳洗完,便聽到外頭傳來一個婆子的喚聲,遂差了蘇木出去看究竟。不消一會兒,蘇木便臉色焦急地轉了回來。
“小姐,外頭大門又被人堵住了。還有,昨晚上回京打探消息的陳大回來了,說是侯府上一大早就在準備車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