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全食所在的那一天,天子城的太陽照常升起。
電視臺的車停在最佳觀測點,攝像師和解說記者都已經就位。錄像連接着內網,以現場直播的方式把畫面第一時間傳回電視臺。熒屏之中,黑影在火球一樣的太陽上漸漸蔓延,主持人對着畫面嘴脣翻飛。
“觀衆朋友們,現在是下午16:38分,大家看到的這個畫面來自於東瀾拍攝點,我們可以看到日全食的初虧已經非常明顯。因爲月亮是自西向東繞地球旋轉,所以日食總是從太陽的西邊開始,這一幕‘天狗食日’將會經歷初虧-食既-食甚-生光-復原五個階段,預計全過程時長三小時25分鐘,將在18:06分達到全食,請觀衆朋友們在觀測時注意防護措施,切勿…”
鏡頭上的麥克將聲音收錄,主持人的解說詞響在大街小巷的每個角落中,但未必每個人都會規規矩矩地坐在電視前聽他那頗爲專業化的解說,或者說大部分都只是開着電視當背景音,就比如住在南淮區的李夫人。
此時她正站在窗邊,手上抱着她和丈夫李航的兒子。小男孩揮舞着手上的簡易望遠鏡,興奮地喊着:“太陽!太陽!”
“太陽今天要休息咯,咱們就看看它怎麼休息的。”李夫人摸着兒子的頭,注視着逐漸黯下來的天邊。太陽像是被咬了一口的餅乾那樣掛着,黑色的陰影一點一點地將其蠶食。
“太陽都休息了,爸爸還要上班呀。”小男孩吃着手指。
“對呀,太陽不在了,壞壞的怪獸就要出來了。爸爸是個男子漢,所以就要去打退那些怪獸保護我們哦。”
小男孩的眼睛當即就變亮了,攥緊了小拳頭:“我也要當男子漢,也要去打怪獸!”
“呵呵…小寶真勇敢。”李夫人笑着說道,卻沒有回答,只是望向門前的公路,路的盡頭沒入交縱錯雜的天橋邊。
天橋的另一端,同樣是不大的公寓樓內,趙夫人正在和閨蜜打電話。
通話口那邊的女人口懸樑河:“安妮我跟你說,今天你必須得讓你家子騰開開竅。有部電影就講的是‘日全食式的愛情’,這麼好的浪漫機會可不能錯過了!”
趙夫人在電話這邊有些勉強地笑了笑:“他有任務呢,今天回不來。”
“任務?自從那個什麼白狼出面以後,城裡不是基本沒啥原獸了麼?”
“他沒跟我說,說是大任務,要絕對保密的。”
“什麼保密!你得問清楚啊!男人都是大豬蹄子,他說什麼你還真信啊?”
“說的也是,但畢竟是獵人啊…”趙夫人凝視着無名指上的銀戒指,幾不可聞地嘆了口氣。
她向外望去,目光越過東面相隔五條街的舊巷。在簡易的老式屋中,老夫婦忙活在霧氣瀰漫的竈臺前。
“再多下點牛肉,福來就好這一口。”頭髮花白的老婦說。
“你現在做這麼多,萬一他晚回來幾天,肉可不都壞了。”同樣兩鬢斑白的老伴兒說。
“壞了就到時候再做嘛。我都問了好幾個人了,他這次真的是大任務,全城的獵人出了一大半了,除了他在的那個狼巢,另外那些什麼海蛇、幽鬼的獵人都去了,是要搞大動作。”
“那這麼大的事,電視上咋都沒播呢。”老頭子的菜刀重重剁在案板上,“搞得神神秘秘的,也不知道這幫混小子現在都去哪了。”
……
類似這樣的對話在今天的天子城裡不計其數,或是感慨,或是抱怨。畢竟是百年難得一見的自然奇觀,少一個人陪在身邊總是不好的。然而他們不知道的是,就在說話的同時,那些話語所指的對象也和正和他們注視着相同的殘日。
天光已經變得如同薄暮般黯淡,在邊境的巡邏站裡,李航又一次舉起了加裝遮光層的專業望遠鏡,鏡中的日輪已經陰影過半。
“照這個速度,過不了一小時就要成全食了。”李航說。
“都黑成這樣了,跟全食也差不離。”馬福來拉了拉衣服,領口上黑色大狼的標誌因此而顯露出來。
“天都黑了,說好的人呢?”趙子騰沒好氣地哼道,“把人拉來這麼個破地方,說是有什麼最大的敵人,結果這都多久了,連根原獸毛都沒看見。”
“你要是非要看原獸,可以進那裡面啊,包你滿意。”馬福來詭笑着指了指身後離他們不足一公里的達格網,依稀能聽見電火花在內部閃滅的噼啪聲。
“滾你丫的!要送死你去,別連帶上老子!”
“怎麼?慫了啊?不是說‘等這場仗打完,就回老家結婚’麼?”
李航看着兩位老友拌嘴,有點無奈地扶着額頭嘆了口氣。他轉着眼環視全場,服裝各異的獵人羣在邊境旁支起了帳篷,有人甚至還發揮了良好的野地求生經驗,在帳篷前支起了火堆,一羣人圍繞着咕嘟咕嘟響的開水喝着酒,完美的秋遊野炊場景。
——如果不算上他們背後高聳的達格網情景和時不時傳來的原獸吼聲的話。
這是天子城最大規模的一次獵人出擊,超過四分之三的獵人勢力被捲入其中調來邊境。這其中有許多人都是第一次到達這個禁地,再加上下發任務時“極密”的囑咐,更是讓這些獵人有了天下興亡匹夫有責的使命感。
這些來自各個獵人組織的精英是最早到達的,比起預定的“漆黑之日”提早了三天以上,然後就在這裡度過了三天以上的郊遊生涯。
他們盡心盡力地按照上面的指示,跟着駐軍一同巡邏報告,將邊境的每一個路口都包含在視野所及範圍內。然而幾天來情況一片祥和,除了在日食下逐漸衰弱的達格網,沒有一點大戰將至的跡象。
“既然是讓獵人來,好歹給點原獸啊,結果這片兒比城裡還清閒。”趙子騰抱怨着,“也不知道哪個孫子一拍腦袋就下了全城通告,別是被人耍了吧。”
“聽說是有人復甦了上個時代的人體實驗。”李航說到這壓低了聲音,四處張望一番,確認沒人注意纔開始聊起這個敏感的話題,“是把人和原獸相結合,造出新的戰力。”
“臥槽,誰能想出這麼個點子,想想就噁心啊。”馬福來拍着胸口,“那些人也是厲害。要換了我,給我身上打原獸的東西,我還不如去跳樓。”
“只是聽說。但如果真是那樣的話,誰能和那樣的東西爲敵?”
“不是說白狼的那幾個人這次也全都上陣了嘛。”馬福來不以爲意,“上次那麼多原獸他們幾個也照樣輕鬆擺平了,還有啥能撲騰的?嘖嘖,白狼的那幫人,見着一個都是稀罕,這次居然真的全都拿出來了。”
“那說了這麼多,這幾天不也半個都沒見着。”趙子騰回懟道,在這裡的幾日已經把他的耐心耗得差不多了,“我看也就是噱頭,吹牛逼的套路而已。”
“不管怎麼說,這麼多獵人被調動也是事實。”李航看着面前一望無際的平場,“如果傳聞是真的,那種人和原獸混合的怪物真的存在…”
“那還有啥比比的,拿起槍就是幹咯,咱們說這些也都是自己嚇自己。”馬福來聳聳肩,“主要還是他們傷害人類踩了底線,要是乖乖呆着,吃喝拉撒睡,互不相干,也懶得找他們麻煩。”
“誒你可別說這,換我我忍不了。”趙子騰一擺手,“你想想,就算他們安分守己,要是讓那種人睡了女人,要了小孩,然後子子孫孫,到時候不是全社會上下人和原獸不分了?”
“老趙你訂婚以後想得可真多啊。”馬福來詭笑,“一口一個女人的,萬一那怪物也是個女的咋辦?”
“那能咋辦,女的也得打咯,全城的人都在這,難不成還有人救她…”
沒有人能聽清他的後話。在那一刻尖利的警報聲突然覆蓋了整個邊境,只一秒鐘的功夫,淒厲的電子吼聲壓過了所有人交談的聲音。
怡然自得的帳篷呼啦啦地倒下,旁邊冒着蒸汽的鍋連帶着湯水一起直接翻在了地上。精銳到底是精銳,瞬間就從秋遊狀態切換到了拼命狀態。他們驚跳起來,隨手抓起身邊最近的武器,像是潮水那樣從各處涌出來,探照燈一盞一盞地亮起,如同一支支光的利劍刺向天空。
“集合!集合!出什麼事了?”
探照燈映亮彼此的臉,精英們呼喊着糾集成團,以最快速度回覆隊伍的戰鬥力。廣播裡傳來沙沙的聲響,內部人員正試圖通過廣播來向所有人解釋情況,但電路在運行到一半的時候被掐斷了。
槍開保險和上膛的聲音雨一樣地響。警報意味着最快而最高的危險情況,危險到已經來不及靠嘴來說,在人與原**界地的邊境,這樣的聲音無異於死神吹響的號角。
正和他們所擔心的一樣。此時的總控室裡,所有電腦都藍着屏,隨着操作人員試圖搶救的行爲,屏幕上不斷刷新出一行行“error”的標示。
藍光下映照下的臉一個個青的發紫。不是這裡的操作人員無用也不是邊境的管理系統脆弱,正相反,由於上次中控系統被入侵的前車之鑑,邊境駐軍特地加固了防火牆,這一次任務還專門邀請了專業化的黑客保駕護航,重重加密,如同電子堡壘那樣固若金湯。
但事實證明真正的衝擊到來的時候這些準備不堪一擊,兩方的水平根本就不在一個層面上,對方甚至都懶得用蠕蟲病毒的入侵方式,而是直接憑信息流直衝。就好比玩家好好研究了對手的屬性,有針對性地點滿了抗性,開了減傷,穿了全套的肉裝上陣PVP,然後對手大號呵呵一笑,神裝劍一個平A,送你回城。
不過好歹是駐軍,隨機應變的能力還是有的。執行官在最初的驚訝後很快就回復了冷靜,迅速重啓整個系統,關閉局域網,用老式的連接線物理性地將中控電腦組重新連接起來。
任何電腦只要不接入網絡就是電子大海中的孤島,關閉了自己的功能外也切斷了給入侵者的通道。邊境守軍發揮了強大的執行力,井然有序地通過光纜重新接入系統,卻發現內部信息一片平靜,沒有絲毫被病毒毀壞或修改的痕跡。
“虛張聲勢麼?”指揮官皺起眉頭。
單從電子戰上來說對方的實力還是深不可測的,那種操作就像是一百個頂級黑客同時發力入侵一個節點,用的還是他們看都看不懂的新型病毒。
雖然他們針對性地做出了物理連接的措施,而且把空軍和地面方陣的指揮權交給了外部的基地,但總還是見招拆招地對付老套路,一旦他們出什麼新招,就是軍方也不敢斷言是否能應付過來。
但事實就是這樣,一波信息流衝擊被抵抗下來後,電子戰場就沒了動靜,鬧着玩一樣。
“不…不對…!”中央程序員按在鍵盤上的手發僵,“他們確實沒有入侵我們的系統,只是把這裡當做了中轉跳板,進到別的地方去了!他們早就在全城的網絡裡都埋下了病毒代碼!”
“那就是…聲東擊西?什麼地方還能比邊境駐守處更重要的?”
“正在追蹤,方向似乎是…供電網。”程序員說到這裡突然看向了窗外構築達格網的巨型電纜,臉色忽地變得煞白,“這是要…切斷區域供電!”
大概是被傳染了吧,執行官的臉在那一刻變得比他更白。有力的手重拍在書桌上,大吼:“重新連接!現在馬上給我重新連接!不惜一切代價!”
“來不及了…”程序員看着屏幕喃喃。巨大不規則的達格網模型正顯示在電腦上,就在各自實時監測的波動中,一塊直徑幾十米的區域的顏色變得如原獸瞳仁般深紅,監控面板的磁場波動赫然已經變成直線,就像是停跳的心電圖。
執行官像是殭屍那樣凍在原地,半天都沒能說出話來。周圍人已經開始撥打醫護間的號碼,他卻在按鍵聲中突然醒了過來,接着猛地撲到了隔間,狠狠地拉下了警報的按鈕。
屋外,日食已經過了大半,明明是傍晚時分天地卻像是深夜那樣不留餘光。警報聲散去之後,轟響像是雲層中的悶雷那般滾動而來,就像是超大號的象羣正行來,空氣中被卷得滿是沙塵。
李航小隊艱難地抓着最近的固定物穩定身形,在沙塵暴中帶上護目鏡。他們處在大部隊的邊緣,也是離邊境最近的地方,當然也就最大化地受到了突然的襲擊。
“這幫駐軍都是幹什麼使的!”趙子騰啐了一口,端起了慣用的輕型狙擊槍。
“不是駐軍的問題,聽這個動靜,少說也得有幾百頭原獸!”李航盡力揮開眼前的沙塵,“怎麼會有這麼多原獸在同時採取同樣的行動?達格網那邊…”
他的話在擡眼的一刻就梗住了,淹沒在了人們的聲潮中。長臂猿般的靈長類原獸倒掛金鉤地趴在連接達格網金屬石碑的電纜上,“手”搭涼棚,四處觀望。那種憨態可掬和普通的猴類差不了多少,卻讓所有觀看到的人不寒而慄。
達格的磁場是剋制原獸最大的武器,在幾十萬伏的高壓電催化下,達格網的磁場強到普通原獸根本無法進入邊緣百米之內的範圍。但現在這隻看起來只是一級種的猿猴竟然像是普通上樹那樣掛在達格網的最核心處,跟沒事一樣!
就算是原獸之王的四象原獸都沒法做出如此壯舉,不太可能是這隻長臂猿突然基因變異絲毫不懼達格的威力。那麼只有可能是——達格網失去了原本的作用!
在一片的驚呼聲中,邊境的特大號探照燈緩緩地舉起,照向一片紅瞳的森林,光圈中映出的是如同海潮般的原獸羣。失去了電力供應,電生磁也無從談起,相當於達格網出現了一個致命的破口,他們在某種力量的引導下第一時間找到了這個破口,如同脫籠之鳥般魚貫而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