淡淡的話音消散在房間裡,椅子上的江一竹不知所云地擡起了頭,她這個角度看不到江樺的臉,只見得他的動作突然停住了,不知臉上是什麼表情。
“你剛纔說原本的方案是最保險的辦法。”江樺道
“是。就像我說的,如果按原計劃執行,至少預測內的一切我都可以掌握。”荊明說,“但還有一個我無法預測的,卻的確存在的可能——用另一種辦法拿下夜鶯。”
“具體呢?”
“剛纔我說,壁畫中的‘神’被分成兩部分,代表着她自己的對立兩面,並且在死亡中獲得新生…”荊明的語氣首次不再像之前那般確鑿,“還記得之前邊境的時候,你們撿到的那段供出‘母上’和夜鶯內部情況的奇怪錄音,還有灰狼捕捉到的,能讓人形原獸進行意識切換的電波麼?”
江樺轉過身來:“你的意思是,在對立兩面間的切換?”
“從技術上來說,是可能實現的。”荊明說,“通過特別的外科手術,截斷大腦的神經連結,從而使左右半腦分開運作。一般人控制不好這兩種分裂的意識,會被直接逼瘋。但現在看來,也許夜鶯能通過某種手段,只讓其中一個意識掌握身體,而壓制另一個意識。這種操作要求非常精密,不是現在的人能做得出來的——但謝春兒是上個時代的人。”
就像巨石落入水中濺起波浪,一時間腦中那些模糊的回憶都變得無比清晰。灰狼部曾經說過要引出“夜鶯的另一面”,那麼那隱藏的一面就是…?
荊明不斷打開着數據庫,挨個看過去整理思路:“人形原獸能成爲操縱其餘原獸的座標,憑藉的是他們大腦中插入的用瑪諾做成的芯片,通過生物電刺激瑪諾金屬形成微型磁場。既然夜鶯也是座標,或許她也是使用了同樣的方式。那個芯片不僅是她成爲座標的驅動核心,也由此連接了大腦兩邊,成爲了她左右腦意識的‘開關’。”
“灰狼在那裡捕捉到了不明電信號,作用就是讓人形原獸的意識從右腦切換到左腦。”江樺低聲說着,他沒荊明那麼學術化,但現在他的思維無比清晰,“那一次的電信號如果就是針對她的,那麼後來見到的夜鶯就是切換過後的意識…”
“換個更準確的說法,可以稱之爲是…雙重人格。”荊明緩緩道,“瑪諾芯片被激發以後,會讓她進入‘夜鶯’的第一人格狀態,第二人格處於睡眠狀態中,也就是用一半的大腦運作意識。所以她能以‘第二代’的身份達到80%以上活性——突破極限不是沒有對她的腦部造成傷害,而是傷害到的區域沒有被使用,傷害被繞過去了。”
“這樣的話,青海的事情也可以解釋了:與我們作戰的是夜鶯的第一人格,而當我們引動達格磁網的時候,由於達格和瑪諾的互斥性,她腦中芯片的效應被抵消,她藉此恢復了第二人格。而就是這個第二人格,表現出了和夜鶯完全相反的動機。”
荊明手指緩慢地點着桌面:“她主動放走了任天行,還用座標之力清除了外圍林燕揚面對的人形原獸。也正是因爲這樣,於小樓看到她的時候,會覺得她神情不對,因爲她那時候剛剛完成了人格切換,在那裡的,已經不是之前我們所對付的夜鶯——或許那就是你說的安年吧。”
江樺手按着胸口,盡力讓語氣保持冷靜:“所以說,在邊境中和我們碰面之前,也是一樣了。”
“既然連青海那種臨時做出來的小磁場都有用,在邊境那種強度的達格網中,她肯定已經恢復意識了吧。”荊明說,“我沒有看到具體情境,但那個錄音很明顯是內部人員背叛。很有可能,就是那個第二人格留下的。在這時候謝春兒發現了她的行爲,引動了切換的電波,強制令她回到‘夜鶯’的狀態。”
“這兩件事聯繫到一起,重疊的部分已經足夠下定論了。”荊明拖長了語調,“以殺戮爲生的意識只是她的一半,是受謝春兒脅迫的。而她的本意是…要背叛夜鶯,背叛謝春兒。”
世界上有兩種令人崩潰的境地,一種是在滿懷希望時當頭淋下絕望,而另一種則是在絕望放棄時,突然出現的柳暗花明。
江樺深深地吸了口氣:“所以說,另外一種方法,就是想辦法讓她的人格再度麼。”
“是,但這只是個可能,不要抱太大希望。我剛纔所說的生物技術,在今天是無法實現的,只是基於我瞭解的神經科學做出的,對上個時代的推斷而已。就算這是真的,她和芯片的融合程度也肯定和從前不可同日而語。上次我們僅僅是用樓內的微量達格絲就能讓她的狀態改變,而幾天後的決戰就在真正的達格網邊緣。謝春兒不會讓她用有風險的狀態接敵。”
荊明看了他一眼:“用癌症作比喻的話,恐怕她現在已經是晚期,身不由己了。再嚴重一步,既然是‘從死亡中獲得新生’,那麼謝春兒一定會想辦法讓‘安年’死亡,從而使‘夜鶯’真正成王。要是你不想把自己也牽連進去的話,還是乾脆一點的好。”
江一竹感覺到了凝滯的空氣,下意識就朝江樺看過去。他泥雕木塑般站在那裡,只有握着狼牙的手狠狠地收緊。
在接下這柄刀的時候,他就立過了誓。這柄刀爲救人而生,他將成爲奇蹟本身,爲此他殺死的第一個對象就是那個無能爲力的自己,但現在似乎有東西又活過來了。
“既然這樣,爲什麼還會把這些說出來?”
“從結果上來說,不告訴你纔是最優的方案。這樣無論是你、我、還是整個隊伍都不會有什麼壓力和風險。但我認爲既然和你有關,那麼無論如何你都有知情的權利。沒有誰的未來是應當被安排的,哪怕盡頭是痛苦,只要還得有選擇,那便是最大的自由。”
說這話的時候荊明臉上一派平靜,沒有什麼多餘的表情,只是垂下手,輕輕地撫摸着自己的大腿。
“這一次和夜鶯的對戰完全由你主導,是純粹的正面對抗,一切的對戰方式都只能遵循你的判斷。無論你選用哪種方法,我能給的指令,只有一條——”
他說到這裡擡起了眼,邪眸之中流淌着深邃的光。這次沒有一點懾人的意思,只是一字一頓道:“打贏她。”
他們說了這麼多,但實際上現在的主動權並不在白狼手裡。無論從哪一方面看,夜鶯的能力和血統都不是他們這邊任何一個攜帶者能比的。別說救,就是單純的殺人都不一定做得到。那種殺戮人偶當然沒空聽敗者的勸誡。
江樺沉默着,很久很久後才舒了口氣,低聲道:“我知道了。”
話止於此,再沒有什麼別的交流。荊明關掉了電腦,揉着太陽穴的同時按動輪椅,緩緩從辦公桌邊挪了出來,又向門外而去。
從夜鶯總巢之戰後他就幾乎沒合過眼,始終不眠不休地奮戰在情報的一線,還是多線齊開。原獸細胞雖然能刺激身體的精力,但人畢竟不是鐵打的,勞模也得在戰前休息一會,爲決戰時絕對冷靜的判斷做準備。
輪胎的滾動聲最終消失在門後,屋裡只剩下了父女兩人。
氣氛一時有點尷尬,兩人都沒有多動,江樺低頭看着江一竹,江一竹擡頭看着江樺,就像很久以前那樣大眼瞪小眼的,足足靜了一分鐘有餘,父女倆纔在同時謹慎地開了口。
“小竹,今晚陪我待一陣吧。”
“爸爸,我今晚可以和你待一會嘛?”
兩句話撞了頻道,同時出聲的兩人都是愣了一下。又是長達幾十秒的寂靜過後,江一竹臉頰飛上一抹紅暈,她走到江樺面前,把腦袋埋進了他懷裡。
……
又是一個晴朗的夜,月光明亮,看不見多少礙眼的烏雲。
時針和分針間的角度越來越小了,江樺父女卻都沒有睡。兩個人呆在總部的休息室的長沙發上,江樺擦拭打磨着狼牙的刀刃,江一竹坐在旁邊擺弄着巴雷特狙擊槍的配件箱。
說是要呆在一起,但父女倆從一開始就只是像這樣各幹各的,也不說話。他們所說的“呆在一起”,大部分時候真的就只是字面意思。
但這一次有點不一樣。江一竹把配件檢查了一遍又一遍,卻一副心不在焉的樣子。她幾次回頭悄悄看一眼江樺,想要說些什麼,但最後也只是重新拿起槍,再度擺弄。
如此來回七八次,就算是江樺也發覺出不和諧了。他將狼牙收回刀鞘,拿過了江一竹手上的巴雷特,輕鬆地幫她擰緊扣環和槍托。
“有什麼想說的就說吧。”
江一竹誒了一聲,擡起頭來,看着江樺又是扭捏了好一陣:“真的可以麼?”
“沒什麼不可以的。”
“那…”江一竹摳着手指,深吸了一大口氣,小肚子都鼓了起來,這纔好像是下定了決心似的,一字一遲疑地道:“爸爸,明天我們能不能見到媽媽和江一弦?”
江樺手上動作停了一下,低聲道:“她們應該會來。”
無論是按隊裡的戰術還是按他的私心,江一竹都是絕對不能進入戰場中心,當然也就絕對不會遇上那兩個最危險的敵人的。但對於江一竹而言,這也許就是她最後一次見到媽媽,見到那個對她而言意義特殊的江一弦的機會了。
幸好江一竹並沒有如他所擔心的那樣鬧起來。她不聲不響地盯了江樺一會,好像是理解了那話中的意思。左摳摳右捏捏,猶豫了好一陣,才試探着重新開口。
“我…我想知道媽媽的事…”她像是犯了什麼錯一樣地低着頭,不敢看江樺的眼睛,“以前我不知道我是有媽媽的,也從來沒有看到過她。我知道想要見媽媽是很難的,會帶來很多麻煩的,而且爸爸也很好,但我真的很想聽一聽媽媽的事…一點點就好了…”
江一竹越說聲音越小,這是她最任性的一句話了。她明白這對於爸爸而言不是多麼愉快的話題,但在這件事上她的好奇實在是太強了,她太嚮往街上那種被爸爸媽媽一起環抱的普通家庭了,所以不得不說出來。
江樺也在看着她,父女間沉浸在微妙的氣氛中。江一竹目露緊張,似乎害怕自己這話會讓爸爸有什麼不好的反應。兩人靜了半天,就在她都快要放棄的時候,卻見江樺忽然點了點頭:“你想聽什麼?”
“誒?”江一竹半天才反應過來,眼裡隨即閃出一絲驚喜,用力地點頭:“嗯,我想知道…媽媽是怎麼樣的一個人。”
“她啊…”江樺放下了手,想了一下,“怎麼說呢,是個很好的人吧。”
“這樣啊…”江一竹像小貓似的兩隻手搭着他,“那媽媽是不是很漂亮?”
“嗯。”
“是不是還很溫柔?”
“嗯。”
“也很強嘛?”
“是,很強。”江樺說,“她有實力,但從來不會以此去貶低其他人,相反還會主動去幫助。無論走到哪,她都很耀眼,很容易讓別人注意到她,所以她也就喜歡到處去跑,去留意很偏僻的地方。”
江一竹認真地聽着,每一寸皮膚都透着嚮往:“那媽媽是個好棒的美女呀!太好了…”
她身邊就放着那柄世界名狙巴雷特,但現在她臉上一派獨屬於孩子的神情。她知道自己真的有一個媽媽,和其他人一樣,而且更要好,不自覺地就爲那個從未見面的人而驕傲起來。她擡着頭,臉頰浮着興奮的紅暈,迫不及待地追問道:“然後吶?”
“然後?”
“媽媽去了很多的地方,然後吶?”江一竹揚着臉,眼裡像是映着星辰。
“然後…”江樺停了一下,微微別過臉去。時至深夜,月光像是寧靜的海潮般明暗起落,窗外透進陣陣微風,帶着跨越時光的氣息蔓延在房間裡。
江樺伸出手去,摸着面前江一竹的小腦袋。在清明皎潔的白色月光映照之中,他忽然輕輕笑了笑。
“然後媽媽就遇到了爸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