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的聲音幾乎微微在顫抖:“葉伽……葉伽……是我害你……是我害了你……”
那時候,才覺得怕。
是啊,人總是這樣,只有犯下了滔天大錯,才知道滔天的恐懼不安。
自己是誰?葉伽是誰?一個是皇帝的妃子,一個是本朝的國師——如果私通的消息泄露,豈不是彌天大罪??
“葉伽……你走吧……你走吧……”
“妙蓮……別怕……你別怕……”
也許是他鎮定到極點的聲音鼓舞了她。就算宏,又怎樣?
就算他要殺了自己,殺了葉伽,又怎樣?
他有了三宮六院,別的那麼多的女人。難道自己被他拋棄了多年之後,就不能再找第二個心愛的男人?
不不不,自己絕不會怕他。絕不。
那時,他也忘記了一切。
自己的身份,地位,所從事的事業——不不不,他統統忘記了——只記得那些最凌亂的日子,他是一個被人拋棄的孤兒,所以,命運從未給過他任何選擇的機會,就這麼把他推向了十丈紅塵之外,青燈古佛,經卷滿屋,鼻端只能是寂寞和空虛的味道……
此時,命運竟然給了另外的一個機會——它如此的飄忽,如此的詭詐,就像伊甸園裡的那條蛇,悄無聲息地出沒,拿着甜美的金色大蘋果,不停地引誘他:你吃吧,吃吧——吃了這個女人就會變成你的肋骨——
……
肋骨!
這個女人是自己的肋骨。
至少是自己身上最最重要的一部分。
在最最意亂情迷的時候,這是葉伽心底唯一浮起的想法:彷彿自己身上的某一部分,從此,和這個女人徹徹底底結合起來——她不再是普通的一個女人,也不再是青梅竹馬,甚至不再是馮妙蓮——而是屬於他的女人。
是單獨屬於他葉伽獨有的女人。
那一刻,他連皇帝都忘記了。
連自己發小之交的朋友都忘記了……
終於,一切都停止了。
汗溼的身子,激烈的情懷,彼此的身子都還在輕微的顫慄。
窗外,有蟲子和一些夜鳥的啾啾之聲,身子異常的疲乏又有種解脫的舒適,心裡更是滿滿的愉悅,妙蓮躺在他的臂彎裡,背對着他,既不覺得害怕,也不覺得羞澀,而是平靜,一種異常的平靜!
她不知道這是怎樣的情懷,也不想細細去追究,只是將手伸開抓住他的手,和他的手十指交結着緊緊握在一起,閉了眼睛,許久才低聲道:“葉伽……”
他沒有作聲,一隻手緊緊握着她的手,另一隻手輕輕撫摸着她的溼漉漉的頭髮。
“妙蓮……我們……我……”
她忽然轉身,正面着他:“葉伽,你想說,你對不起宏,是麼?”
他無語。
難道不是麼?
強烈的道德感,被譴責的感覺!
宏不但是皇帝,也是自己的朋友。
朋友妻不可欺。
何況自己還是方外之人。
她的聲音很悽然:“葉伽,你覺得對不起宏……可是,我呢?我算什麼?”
他心裡一震。
“我不是宏的妻子!你早就親眼看到了的,我和他之間,早已恩斷義絕!他的妻子是馮妙芝,是高美人……再也不是我了!!!這麼多年,他幾曾來看過我?幾曾捎來一封書信?他拓跋宏早已忘記了我這個人,將我這個女人從他的心底,從他的後宮除掉了……難道,就這樣,葉伽,你還覺得對不起他?”
葉伽無法辯解。
他向來不善言辭。
只知道,無論是對得起也罷,對不起也罷,大錯已經鑄成,根本不可能再有回頭之路可走了。
他想,佛祖一定會懲罰自己。
一定會重重地懲罰自己。
縱然人不知道,但是,天地知道。
至少,佛祖知道。
他等着那即將到來的懲罰。
“妙蓮,這些不是你的錯……就算錯,也是我一個人的錯!”
她斷然,斬釘截鐵:“不!我們沒錯!我沒錯,你也沒錯!!!!我有愛上你的權利!”
他心裡再次一震。
她側臉看着窗外,月色銀白,將花窗的樹影映照得如此婆娑,斑駁流離。就像一個虛幻的,不真實的世界。
那一刻,她什麼都沒想,未來,安全,性命,死生……
也許,在旁人看來,這些都是了不得的大罪,是不知羞恥,敗德……但是,她想也不去想了,人生,能得一片刻就是一片刻。
就如此時能握住的掌心,溫熱,溼潤,有力——那是葉伽的手,有着一種出奇的柔軟,表明他是一個極其溫柔之人。
她悄悄地笑了一下,閉着眼睛,躺在他的懷裡,甜蜜地睡着了。
至於葉伽在想些什麼?她不知道。
葉伽自己也不知道。
只是被一種無窮無盡的迷茫所包圍,只是一直任憑那個奇怪的肋骨理論在腦子裡迴旋——此後千年,再度重逢,竟然變成了他認識她,他記得她的唯一的標識,深入心間,永不曾忘。
…………
日子,忽然就這麼有了本質的區別。
活死人墓,變成了世界上最最快樂,最最美好的地方。
妙蓮從來不曾覺得這裡這麼可愛過,看呀,那些藤花,紫色的,雪白的,沿着木窗戶爬上來,美麗的,金燦燦的,讓屋子顯得清雅而浪漫。
她把屋子裡多餘的繁華——那些拓跋宏的賞賜,全部小心的,巧妙地,不着痕跡地清除了。
只剩下自己這兩年在這家廟裡穿的天青色,寶藍色的幾件長袍而已。
素潔,淡雅,就如一個真的飄渺出塵之人。
對鏡自照的時候,纔看到鏡中的女人,慢慢地變得圓潤,臉上有了血色,甚至比最青春時期的美麗更加燦爛——這便是愛情的力量麼?
這便是葉伽帶給自己的嶄新的生命麼?
那些日子,兩個人簡直放開了一切禁忌,那麼熱烈地在一起。
反正自從她威脅了馮老爺之後,馮家再也不曾派人來了,就連兩名侍衛也被她找藉口留在了馮老爺家裡。甚至連宮女蘭香,也被她遣到了馮家。
如今,家廟裡就一個柳兒。
柳兒對昭儀娘娘和國師的私情看在眼裡,怕在心上,可是,她什麼都不敢說——這種事情,是殺頭的大罪。
她只慶幸,反正皇帝看樣子也是不會要自家娘娘了。如此,只怕能瞞天過海一輩子吧??
柳兒遠遠地躲開去。
妙蓮更是肆無忌憚。
女人,一旦心野了,就變得大膽了。
她甚至想到了,自己一定得儘快離開家廟——跟葉伽遠走高飛。北武當是決不能去的了,一定要另尋一個地方,隱居一輩子。
但是,葉伽卻不行,他並不是一個凡俗之男人,以他的成長經歷,根本不會做這樣的打算,還是妙蓮自己盤算。
她左思右想,只哄了葉伽,拿出了自己積蓄的一些金銀,交給葉伽,只說讓他去一個很遠很可靠的僻靜地方買一座小院子,等準備好了,立即來接她。
到此時,葉伽也明白了她的心思。
左思右想,如果不這麼安頓妙蓮,如果事情敗露了,他自己不怕死活,可是,難道能不顧惜她的性命?
他不得不答應下來。
這一日,他來跟妙蓮辭行。
二人在一起日久,早已情濃,難捨難分,以前也不是不曾分別過,偏偏這一次,葉伽不知爲何,老是覺得不安。“妙蓮……要不,現在你就跟我一起走……”
妙蓮非常堅定。
她這些年經歷了這樣的滄桑鉅變,早就變得很平靜,也有了深思熟慮:“葉伽,我如果現在走了,一定會引起馮老爺的警惕……而且,我們就這樣亂跑,也不是個辦法。你先去找好落腳之處,然後回來接我……到時,我們想一個天衣無縫的藉口,就這麼走了,神不知鬼不覺……”
“可是,妙蓮……”
“你放心,葉伽,我不會有什麼危險。馮家現在根本不會來看我……這家廟,十年八年也不會有人再來!”
這是一個道理,但是,葉伽還是覺得不對勁。
到底哪裡不對勁,他也說不上來。
“而且,葉伽,上一次你說你在北武當還有要事要處理。既然我們要走,那你就處理好再說!”
這一次,葉伽無話可說了。
的確,他在北武當是極其重要的事情,絕無可能就那麼丟下不管就私自跑了。
這時,他才發現,這個女人,條理分明,如此的冷靜和理智,跟她眼神裡燃燒着的那種灼熱的火焰,完全相反。
他答應了妙蓮的提議。
當日,妙蓮送別葉伽,彼此約定,儘快在家廟重聚。下一次再見之時,就是離開這裡之時。
…………
就在妙蓮和葉伽在家廟的朝夕相處中,滋生了不能自拔的情感的時候,huanggon皇宮裡也不是那麼風平浪靜。
因爲,大臣們上書要求確立太子了。
高美人生的皇子已經三歲多了。此外,其他的妃嬪也陸陸續續生了一些兒子。孝文帝拓跋宏的後宮,立即變得充實起來。
當年迷人而多姿的高美人,三年多下來,再美的花也變成了一顆大白菜——當年的新鮮勁一過去,皇帝發現,自己和這高麗美人還真是說不上什麼話:國家大事,談古論今?不,她聽不懂;琴棋書畫?詩經風雅?不不不,她是高麗人,她不會。
她會的是煮湯,溫柔的服侍,會跳高麗舞蹈,曲子……但是,這些宮裡的廚娘,宮女,其他的妃嬪也都會。
不知道從何時起,拓跋宏才發現,自己想要找一個人說說可心的事情都不行——比如,在夜深人靜醒來的時候,想起什麼重大事情,有趣的事情,比如洛陽的石窟,比如漢朝的盛典……比如各種各樣的南朝風俗禮儀……
甚至,連一頓拔絲蘋果和獐子肉燉蘋果乾!!
他驀然驚醒,自己已經很久很久沒有吃過這兩道菜了。
自從太后開始,是她創立的,此後,唯有妙蓮一個人得她的真傳。
縱然怎樣的皇宮御廚,總是做不出這樣的味道。
想念一個人,是從這個時候開始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