醉花樓乃益華城最大一處酒樓,臨水而立,水榭廳堂,彼時天色尚黃昏,這裡卻早早點上燈籠,望過去明晃晃的一片,宛若龍宮水洞,印着波光粼粼,說不出的剔透美麗。這酒樓菜餚遠近馳名,另有一樣拿手絕活,便是陳釀“醉花紅”。此酒十年方成,因而極是難得,到開封之日,供不應求,富貴人家均得早早下定,方能分一杯嚐嚐。也不知袁紹之託了多少人情,花了多少銀子,方能一下定下一罈,如此下工本,倒讓林凜與白析皓叨了光。
白析皓二人仍舊扮作飛鷹堡大小兩位少爺模樣,只瞧得袁紹之嘖嘖惋惜,尤其見到林凜一張傾國傾城的相貌頃刻間遮掩殆盡,成爲一個平平無奇,面帶病容的少年,更是跺腳興嘆暴斂天物。林凜見白析皓易容也不避袁紹之,便知此人深得他信任,只怕白析皓約見此人另有用處,不是單單訪友敘舊,遂也不多話,由着袁紹之觀看,未了還微微一笑,道:“袁大哥,析皓的手藝,可還瞧得過眼?”
“馬馬虎虎。”袁紹之笑了笑道:“只小凜呆會記着穿上高領圍脖之類。”
林凜一愣,隨即明白,自己脖頸肌膚晶瑩剔透,與那滿臉菜色,確實有所差別。只是天啓朝少年不比成年男子束髮高髻,卻慣作散發,另於發頂加金珠玉墜,編辮子垂於腦後,並於額頭覆上橫抹,上鑲嵌珠玉金銀等物。如此一來,加上夜色朦朧,其實倒也不易察覺膚色差異。但若遇到的是袁紹之這等老江湖,一眼便看出破綻,林凜一想有理,便含笑道:“多謝大哥提點,林凜遵命便是。”
白析皓的易容術精妙異常,不若人皮面具僵硬死板,卻是依照人臉原有輪廓,修修補補而成。須知大千世界,人人臉上均只有五官,可這相同部位,卻演變出億萬不同相貌,並非五官與五官之間差距多大,乃基於變幻多端的組合,遂成迥異面貌。林凜原有的臉上五官無不精緻到極點,糅合一塊,卻又精心設置,比例恰當,因而無論是誰乍見他的容貌,無不驚爲天人。這等人改起相貌反倒比尋常人容易,只需將那五官中恰到好處的比例打破,便能讓那絕美相貌,淪爲平淡無奇。因而裝扮後的林凜,乍見之下毫不起眼,細看中與原有面貌又有三分相似,只是這三分相似,卻還籠罩着頹喪病氣,與他原有那等皎月高潔的氣度相去太遠,因而只能勉強稱爲清俊而已。
這裡終於裝扮妥當,白析皓點了四名侍從,攜了林凜,與袁紹之一道前往醉花樓。一路上只見滿城鼎沸,熱鬧異常,大街小巷中人人穿上好衣裳,涌向花街,盼着佔個好位置看舞龍耍獅。他們一行人入了醉花樓二樓雅座,袁紹之也不知使了什麼法子,竟獨得包間一處,在水榭另一旁,開了窗正對花街,在此時節,卻是千金難求的觀景好位子。一眼望過去,滿街張燈結綵,玉樹瓊枝均掛滿霓裳霞批,低下熙熙攘攘,歡聲笑語,男女老少,皆喜氣洋洋。
許是被街上的喜慶感染,林凜嘴角擒笑,一雙明眸熠熠生輝,笑道:“好一派盛世光景,這裡的百姓,逢此佳節,均如此熱鬧麼?”
袁紹之笑答道:“小凜纔剛盛世二字雖是過譽,然卻也道出些倪端,今年政通人和,又推行秋冬糧食兩耕,穀物豐收,吃飽穿暖了,人才會有餘錢有閒情來過節,說起來,今年倒真是這麼些年,最爲熱鬧繁華的。”
旁人不知,白析皓卻心知肚明,那秋冬糧食種植法卻是昔日晉陽公子的手筆,想到爲天下百姓帶來溫飽安樂的人,此刻便坐在自己身旁,心中甚是驕傲,忍不住伸出手去,於桌下輕輕攥了林凜的手。
林凜朝他微微一笑,道:“卻不知那壇陳釀,何時方得?”
袁紹之哈哈大笑,道:“就來了,小凜不擅飲酒,想不到卻比我等老酒蟲還急。”
他話音未落,卻見一個模樣精幹的小二滿臉堆笑,高聲唱諾道:“醉花紅一罈,上咧——”
隨後兩名小廝擡着木臺而來,上面紅綢布中置着小小一罈雨過天青色罈子。袁紹之一見之下,眼睛都直了,忙不迭站了起來,迎上笑道:“快快,置酒置酒。”
那小二也是見慣不慣,將三個敞口白瓷碗放在三人面前,熟練拍開罈子泥封,頓時一股濃烈酒香撲鼻而來,再緩緩將酒液注入碗中,只見其色綠得無有雜質,襯着那瑩潔瓷碗,真若上等翡翠一般。小二笑嘻嘻地道:“十年陳釀醉花紅,各位爺慢用。”
袁紹之喜得合不攏嘴,從懷中摸出一個紅包,遞了上去,那小二也不推辭,放在托盤中,又退了回去。林凜奇道:“爲何要給紅包?”
袁紹之只顧着盯着酒看,頭也不擡道:“這十年佳釀,今朝得飲,好比姑娘出嫁,新婦入門,孃家怎麼着,也該討些彩禮回去不是?”
林凜笑道:“比得好,袁大哥,我瞧着你的模樣,可不就是心急拜堂的新郎官麼。”
“新郎官有個屁好,”袁紹之眯着眼喝了一口,嘖嘖稱奇,笑道:“老子便是一口氣娶十七八個媳婦兒,也比不上坐這醉花樓上,喝口小酒來的暢快淋漓。”
白析皓與林凜聞言皆哈哈大笑,也隨意飲了一口,此酒芬芳撲鼻,入喉後更有連綿未絕的醇厚之意,林凜只飲一口,便已是雙頰酡紅,眼中帶了三分水意。白析皓寵溺看他,低聲囑咐道:“只一口,不能多了。”
林凜微笑點頭,正待說話,卻被樓下一陣鑼鼓震天驚起,他往窗外望去,卻見醉花樓曲折蜿蜒的長廊式樓間雅座,此時已經坐滿了人,瞧着那穿戴打扮,多數是益華城中的達官貴人。此時熱鬧嘈雜,並無人朝他們這多看一眼。林凜瞧樓下花街,現行鑼鼓已到,纔剛擁擠的百姓被一對官兵分開兩邊,他正感奇怪,卻見一行四擡轎子,慢慢過來,兩旁護衛森嚴,顯是來了什麼要人。袁紹之見他神情專注,便也湊過去瞧了一眼,隨口道:“哦,那是益華城州府周大人,極是精明強幹,爲官也算公正嚴明,只是不好親近,奇怪,今兒個怎麼倒想起與民同樂霈恩均了?”
白析皓笑笑道:“一年難得樂一回,這官再怎麼着,也是父母官,這點樣子裝來何難?”
林凜瞧着被官兵推搡驅趕的百姓,皺眉道:“若是這般,是擾民還是與民同樂,還真是未知,不好……”
林凜的視線驟然變冷,彷彿見到什麼不想見的東西,白析皓忙順着他的視線望過去,卻見那轎子停下,一個身穿常服的富家老爺快步而出,瞧着周圍官兵對他的恭敬,當就是那什麼周大人。只是這位周大人卻不忙進樓,只躬身到另一旁轎子候着,那轎子裡的人也不出來,卻是其他兩臺轎子內搶身出來兩名男子。其中一位年紀輕輕,卻身板標挺,英姿不凡,那張臉,便是隔了老久,白析皓也能一眼認出,那便是當初南巡一路,伺候蕭墨存的貼身小廝,後來變故後,被擢升三級,成爲大內最爲年輕有爲的二等帶刀侍衛王福全。
白析皓驟覺林凜握在自己手心的手變得冰涼顫抖,臉上雖被易容等物遮掩,但眼睛中那驚慌失措卻掩飾不去。他暗叫一聲糟糕,隱隱約約猜到什麼,果然,只見王福全卑躬屈膝地朝那轎子裡的人說了什麼,隨後,便有一魁梧男子,慢騰騰下了轎。那男子雖然一身普通錦袍,可卻目帶睥睨,不怒而威,若不是常年發號施令,爲我獨尊的人,怎麼可能養成那樣的威儀和貴氣?便是從未正面瞧過,白析皓也知道,那個人,便是天啓朝當朝皇帝蕭宏鋮。
他心中一驚,當即便道:“凜凜,將目光收回來。”
這皇帝目光太過犀利,只狀作不經意掃射,卻已將周遭情形,查了一遍。所幸他並未擡頭,因而也不曾看向他們所在雅間這邊。林凜趕覓裝低頭吃菜,整個人背對了他們。白析皓與袁紹之視線一對,袁紹之拿碗站起,笑嘻嘻走過來,不着痕跡蓋住林凜身影,林凜弓着身子,在一瞬間,已與他換了位置,變成袁紹之靠窗,林凜向內。
袁紹之以酒碗擋臉,看起來就像與白析皓相互敬酒,卻面色凝重,沉聲道:“此時要走反倒打草驚蛇,放心,他們也就是與民同樂,咱們就混在這民衆之中,量他也不至於疑心到這來。”
白析皓點頭,冷笑道:“便是發現了又如何?我就不信,憑我之力,此刻拿不下他!”
“拿得下卻走不了。你當這人那麼容易對付麼?”袁紹之冷笑。
林凜此刻驚魂未定,睜大幽深的黑眼睛,白析皓瞧着心疼,恨不得立即將他攬入懷中好生安慰。卻在此時,聽得林凜道:“不對。”
“什麼不對?”
林凜定定地看着白析皓,道:“這人,這人來此處於理不通。當日徐達升費盡心思,想引我等朝向一個地方,我雖不知具體何處,但卻可以肯定,哪一處定然有可以解決凌天盟危機的人在。放眼天下,除了這個人,誰能在隻言片語間,解了凌天盟覆巢在即的禍事?可是,這人此刻卻在這裡,難道我對徐達升,一直都猜錯了?”
白析皓默然不語,袁紹之也不驚詫,半響,看了眼白析皓,拍拍他的肩膀,嘆道:“小凜聰明勝你百倍,你何不將所知道的與他說說?”
白析皓苦笑了一下,道:“我所知與他猜測本就差不多,若知道這人來了此處,我定帶了他遠遠避開,哪裡有到益華的道理?”
“析皓,你原本知道什麼呢?”
白析皓蹙眉,終於道:“飛鷹堡打探的消息是,朝廷調集兵力,欲在啓泰附近一舉殲滅凌天盟餘孽。我見徐達升不做聲色將咱們玩啓泰方向引去,便猜着他打的如意算盤。”
“因而你將之一舉拿下,並帶着我轉換身份,往益華這邊而來?”
袁紹之微笑道:“小凜,莫要責怪白老弟,他生性懶惰,能想到此處,已是不易了。”
白析皓對他怒目而視,林凜卻微微一笑,道:“我怎會怪他。只是現下情形,我們都猜錯了一個關鍵處,但具體如何,我忽然之間,卻不想知道。”
袁紹之奇道:“那是爲何?”
“既然析皓已經決定我二人是飛鷹堡少爺,那飛鷹堡少爺,與這些事又有何干?”林凜笑着看向白析皓,道:“昔日有雷雨之下煮酒論英雄的壯舉,今日咱們三人,卻也可以坐視強敵在臥榻之側,慷慨飲酒的豪情,來,林某敬二位。”他舉起酒碗,先飲了一口,見那二人有些發愣,便道:“怎麼,林某敬的酒,二位都不給面子麼?”
袁白二人哈哈大笑,頓覺豪氣沖天,也不顧那強敵或許虎視眈眈,或許老謀深算,均舉了酒碗,對碰一下,仰頭咕咚咕咚,喝個精光。袁紹之一躍而起,抱起那罈子醉花紅,替三人續酒滿上,笑道:“痛快,白老弟,你我二人,竟不如小凜這等文弱書生有氣概,強敵強敵,就是越強才越有趣,怕他個鳥,喝!”
白析皓點頭微笑,一雙眼睛,卻定定看着林凜,柔聲道:“縱有千軍萬馬,我也定保你周全!”
林凜搖搖頭,笑道:“錯,是縱有千軍萬馬,我也與你共同進退。”
三人正喝得熱鬧,全然將皇帝一干人拋卻腦後,就在此時,卻聽得樓下鑼鼓震天,林凜往下一瞥,卻見舞龍耍獅的隊伍蜿蜒前來,周圍百姓陣陣歡呼,綵帶彩紙,撒了滿頭。舞龍耍獅之後,卻是戴面具一排精壯男子,手持木板,叩擊起舞,試是模仿那遠古的神將行列;林凜瞧得眼花繚亂,正在此時,卻將一對對妙齡少女,手持花籃,且唱且跳,慢慢行來,後面簇擁一駕花車,車上立着一個白衣美貌少年,想是扮成春神,手持花籃,朝人羣頻頻拋灑花瓣。林凜正覺着這少年無比眼熟,好像在哪見過一般,擡起頭,卻見白析皓與袁紹之二人盯着少年的目光,也有些古怪,便道:“怎麼了?”
“他很像一個人。”袁紹之道。
“我也覺着眼熟,像誰呢?”林凜皺眉道。
袁紹之笑了起來,道:“小凜,你不覺着,這少年有點像你麼?”
林凜吃了一驚,這才仔細端詳,固然,那少年身形相貌,倒真幾分像自己未易容之時的模樣,而且那一身文士裝扮,乍眼看去,簡直就是從前的公子晉陽。他疑竇重重,卻聽得白析皓冷笑道:“像個屁,他連凜凜一成的風采都沒有,刻意學的有如何,不過是個贗品。”
電閃雷鳴之間,林凜忽然低呼道:“不好,這少年就是個贗品。”
那二人面面相覷,忽聽得人羣中發出陣陣驚歎聲,三人一看,原來那少年如玉般的臉頰上忽然淡淡一笑,看向衆人,似有似無之間,當真顛倒衆生。就在此時,卻聽得那邊雅座一聲驚呼:“爺,不可!”
林凜循聲望去,卻見皇帝一下子站了起來,目光專注地看向那個少年,王福全大驚失色,站起試圖攔住他,卻被他伸腳踹開,身子往前湊近,似乎想極力看清那少年的臉。
這當口,白衣少年卻款款淺笑,花車已慢慢行至皇帝所在雅座的樓下,林凜手心冒出冷汗,終於忍不住,轉過身正面直視皇帝那邊。就在此時,皇帝的視線,竟然也轉移過來,四目相對,林凜忙退後一步,皇帝卻神情大變,目光癡狂迷亂,高大的身形,竟然有些微微顫抖,雙脣微啓,那吐出的兩個字,便是不用看,便是湮沒在鼎沸人聲中,林凜也知道,那是在喊“墨存”。
千鈞一髮之際,白衣少年忽而身形一躍,一把長劍自衣內抽出,直直撲向失魂落魄的皇帝,周圍衆人,齊齊驚呼,那州府大人嚇得渾身發抖,尖叫聲脫口而出:“快護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