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夜大風,黎明時分,風倒是停了,綠洲上空的藍天,更是藍的奪目,只是西北方的黑雲,又更近了許多。
就是在這凍雨將來的威協中,沙汀洲上的男女,仍然是一團喜氣,來往忙碌。
沙湖畔的空地上,搭起一座高臺,高臺上是一座厚厚的羊皮大帳,大帳四角吊着幾隻大大的大紅繡球,正隨風搖擺,透出洋洋喜氣。
甘以羅瞧見,不禁微微皺眉,側頭向身側的錦瑟望去。
錦瑟微微抿脣,輕聲道,“那帳子裡,與原來不同!”
甘以羅見她眸中一抹黯然,不由輕輕一嘆,說道,“北戎各族對女子雖然看重,但終究是男子的天下,風俗如此罷了,只要漠納和族人沒有瞧輕你,你也不用耿耿於懷。”
錦瑟微微一默,點頭道,“錦瑟明白,所以這些年,刻意將公主的事兒略做改動,講給族中女子聽,盼着她們知儀禮,習廉恥,杜絕這等風俗。”
甘以羅微微一默,想到自己剛剛懷上無忌時,與端木贊在碧玉洲的見聞,想到那些浴中少女無拘無束的笑聲,不禁一嘆,說道,“此時,我當真不知道,是我們受了禮法的束縛,還是他們太過不通教化。”
錦瑟一默,點頭道,“錦瑟也不知是對是錯,只是北戎異於旁國,在大漠中也倒罷了,難不成日後離開大漠,也旁若無人?又讓旁國的人如何看待?”
甘以羅點頭,嘆道,“你說的也有些道理,如今皇上登基,天下大同,大漠與外界的商路打開,會不斷有旁國的人進來,大漠的人,自然也會出去,總不能差的太遠。”
二人說着話,有婦人來尋錦瑟問事,錦瑟忙辭過甘以羅離去。
望着她忙碌的背影,甘以羅心中更加釋然。隨着自己一同被俘的這些女兵,不管當初如何的開始,走到今日,如果都能像錦瑟一樣,打造出一片自己的天地,也未嘗不是一件好事!
入夜,高臺下的空地上,燃起熊熊大火,將夜照亮。高臺四周,羊皮褥子環繞一週,大戎君臣不論尊卑,都是在羊皮褥子上盤坐,舉酒豪飲,大聲說笑。
端木贊盤膝而坐,轉頭見甘以羅神色怔忡,不禁微微嘆氣,伸手將她一隻纖掌握住,低聲喚道,“以羅!”
甘以羅回神,向他勉強一笑,搖頭道,“沒想到,又會在這裡遇到凍雨,想來也是天意!”
端木贊點頭,說道,“本來,朕只是想要你見一見錦瑟,沒想到,倒是得了這幾日空閒。”
甘以羅微微一笑,轉頭望向沙湖,說道,“賽雪本是南紹女兒,爲了我才留在大漠,如今能有錦瑟替她張羅親事,倒比尋什麼禮部還強些!”
夜,已入初更。
只聽篝火旁一聲鑼響,場中人聲頓時一靜,都紛紛向場中望去。
一名身穿巫師吉服的老者走到湖邊,雙手合什,高高的舉過頭頂,口中唸唸有詞。
隔了一會兒,慢慢轉身,突然揚聲大呼,說的卻是聽不懂的俚語。
隨着他的大呼,場中歡呼聲起,一隊隊沙汀洲小夥、姑娘越衆而出,圍着篝火,載歌載舞。
歌聲蒼勁雄邁,舞姿翩躚颯爽,頓時將歡快的氣氛染遍全場。
端木贊回頭,見甘以羅凝神向那老者注視,便含笑道,“這名老者,並不是巫師,而是這洲中年紀最長的老者,由他主持婚禮儀式,是贊新夫婦天長地久之意。”
甘以羅點頭,問道,“北戎九部都是如此嗎?”想着沙沙成親,自己只是在郎潯王宮中草草設宴,不禁心裡微覺歉疚。
如果,是正常的兩國聯姻,沙沙的親事,該是最盛
大的一場儀式,哪裡料到,竟然會有那許多的意外。
端木贊哪知道她瞬間想到沙沙身上,搖頭道,“在許久之前,我北戎國不止九族,而是由百餘個小部落組成,所以,風俗也相差極遠。”
甘以羅咋舌,說道,“百餘個小部落?”
端木贊點頭,說道,“不錯,沙汀洲上所住的,就是其中一個,恐怕舉族,也不過數百人。”
甘以羅問道,“可是前日,你不是說屬於陰山族嗎?”
端木贊點頭,說道,“大漠貧瘠,那時各部族之間,爭奪大漠上的綠洲,爭奪肥美的草地,並不亞於後來的西疆諸國之亂。”
甘以羅瞭然,說道,“後來,大族吞併小族,漸漸的,變成了只有九部?”
端木贊點頭,說道,“只是各部雖然同處大漠,風俗卻相差太遠,小族雖然被迫臣服大族,但卻爲了風俗的差異,又時時引起紛爭,再後來,就成了各依風俗,互不干擾。”
甘以羅恍然,笑道,“你的分族而治,原來是從這裡來的!”
端木贊笑了笑,說道,“朕雖然是北戎人,可是卻在邑婁生活六年,雖說將邑婁引爲仇人,可又豈能不受邑婁教化的影響?朕心裡知道,要改變什麼,斷不能依什麼聖旨王命強制而爲,定要在不知不覺中潛移默化,才能做到真正的天下大同。”
他說話做事,向來大而化之,此時講出這一番話,倒令甘以羅刮目相看,不禁微微一笑,說道,“你總說你只是一介武夫,只懂得縱橫沙場,攻城掠地,原來不過是謙詞。”
端木贊被她一說,倒有些不好意思,笑道,“誰不知道,北戎王妃纔是真正的治國良才,朕倒是班門弄斧了。”
甘以羅微微抿脣,說道,“皇上心中自有丘壑,又何必客氣?”
說話間,突然聽到場中鼓聲大作。甘以羅精神一振,說道,“來了!”擡頭向湖上張望,果然見一條結着花藤的小船無聲無息的從湖中盪出。
甘以羅心頭怦跳。眼前的情形,與十年前,是如此的相似。
小船越來越近,歌舞中的姑娘一邊歌舞,一邊向湖邊迎去,向着小船的方向,邁入水中。
小船駛近,只見小船正中端坐着一名女子,白裘裹裙,豔紅抹胸,頭上長髮披垂,戴着層層疊疊花紋的銀冠,銀冠上插着幾支紅綠野雞翎羽。脖頸上的銀飾閃閃發亮,直垂到小腹。
“是賽雪!”甘以羅低語,不要說旁人,就是她這朝夕相處之人,也瞧的呆住,喃喃道,“賽雪,好美!”
“嗯!”端木贊輕輕點頭,想着甘以羅雖然兩次受自己冊封,卻並沒有一次行過大婚儀式,心中微覺遺憾,伸手將她的手掌握住,輕聲道,“以羅,等你封后,朕會給你一個盛大的封后大典,要天下都知道,你甘以羅,是我端木讚的妻子!”
甘以羅心中微動,側頭倚在他肩頭,輕聲道,“傻瓜,如今誰不知道,我甘以羅是你端木讚的人,還用特意詔告天下?”
“那不同!”端木贊搖頭,眸光掃向高臺下挺立的尚勤,喃喃道,“尚勤這小子娶妻,也比朕風光。”
甘以羅一聽,此人爭的竟是此事,不禁好笑,在他肩頭一推,嗔道,“旁人縱怎麼樣,又怎麼風光得過你大戎皇帝去?”
那邊,尚勤立在高臺下,凝目注視着越駛越近的小船。此時,他臉上的黑巾終於取去,被毀掉的半張臉,被頭頂垂下的一串串飾品擋去,這夜色下,竟然只顯的英偉,並不見醜陋。
小船駛到岸邊,水中的姑娘們伸手,擡起賽雪退回岸上,直到尚勤身邊纔將她放下。
湖岸上贊禮的老者大聲唱贊,錦瑟引着二人跪下,隨着老者一聲聲的唱贊,磕下頭去。
月、水、火三神拜過,錦瑟與賽雪低語一聲,便引着二人越過歌舞中的姑娘、小夥兒,向對面的大戎君臣而來。
走了端木贊、甘以羅二人面前,場中的歌舞鑼鼓聲頓時靜了下去。尚勤接過錦瑟遞過的酒碗,與賽雪同時跪倒,說道,“公主,小人能有今日,全是公主所賜,今日小人大婚,請公主主婚,做此見證,今生今世,尚勤必不負賽雪!”
賽雪也道,“公主,賽雪能有今日,也都是公主所賜,今生今世,必好好相夫教子,終其一生,必不相負!”
二人說完,齊齊磕下頭去。
甘以羅點頭,說道,“好!好!”一手接過酒碗,說道,“你二人都是追隨我多年,共經患難,今日你二人喜結連理,我甘以羅也沒有旁的賀禮相送,從今日起,就除你二人奴籍,恢復自由之身!”
尚勤、賽雪同時一怔,喚道,“公主!”
甘以羅微微一笑,說道,“你們待我之心,我心裡明白,只是如今你二人成親,日後便不止是你二人之事,該當爲了子嗣多想一步纔是!”
尚勤、賽雪聽她除二人奴籍,本來想要推託,聽到最後一句,不禁互視一眼,微微一默,磕下頭去,說道,“多謝公主成全!”
是啊,大婚之後,就會生兒育女,難道,也讓他們的孩兒,和他們一樣,爲奴爲婢?
甘以羅微微一笑,舉起酒碗,說道,“願你二人夫婦和順,日後功業,不可限量!”話一說完,仰頭一飲而盡。
“好!”場中衆人見她飲的豪邁,不禁轟然叫好。
哪知道彩聲剛起,甘以羅就是一陣嗆咳,連連擺手,說道,“這酒太烈,當真是喝不慣,意思到了便好!”
場中人聞言,喝彩聲頓時變成一片笑聲。
錦瑟等二人再向甘以羅叩拜過,含笑道,“請尚大哥抱新浪子上臺罷!”隨着她話落,場中鼓聲又起,伴着衆人轟然的高呼和肆意的大笑。
賽雪滿面嬌紅,微微咬脣,向尚勤一望。
尚勤也是露出些不自在,卻在錦瑟含笑的注視下,俯身一把將賽雪扛起,轉身向高臺去。
甘以羅見狀,心頭突的一跳,目光隨着尚勤的腳步,移向高臺。
那裡,曾經是錦瑟之恥,南紹之恥,她甘以羅之恥。如今,錦瑟雖說,那臺上與以前已不相同,卻仍然令她的心一陣陣抽緊。
隨着尚勤踏上高臺,羊皮帳簾嘩的一聲放下。場中歌舞聲再起,姑娘、小夥兒牽手圍着篝火而舞,將靜夜,帶入越來越多的歡暢。
甘以羅微微咬脣,仰頭向那高臺上的羊皮帳子凝注,隔了許久許久,耳邊卻只有場中的歌舞,再沒有旁的聲音。
隔了許久,羊皮帳簾再次掀開。甘以羅心頭一跳,死死的注視着帳門。
帳門內,尚勤攜着賽雪的手再次站上高臺,二人卻都已換過一身衣衫。尚勤牽着賽雪的手臂舉起,二人的衣袖滑下,露出手腕上纏着的圈圈銀飾。
那正是剛纔,二人身上各自的飾品,如今,她的在他的手上,他的,在她的手上。
臺下衆人轟然叫好,有姑娘、小夥兒向踏下高臺的二人奔去,瞬間將二人捲入歌舞之中。
甘以羅輕輕籲一口氣,脣角不禁露出一抹笑意。
交換貼身飾品,是南紹婚禮中的一個習俗,表示着夫妻二人,你就是我,我就是你,再不分彼此之意。
想不到,錦瑟在這裡用它取代了那奪取少女貞操的一節。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