燭火裡的牢獄很安靜,瘋狂了一日的犯人精疲力竭沉沉睡去,等待明日日頭初起周而復始那徒勞的掙扎,耗幹心血,不知生死。
南錚腳下放着一盞燈籠,光線印在他的面容上明滅不定。崔荀意味深長地看着他,揚了揚手腕上的鐐銬嘩啦啦響,“不過是些往事,何況我也跑不了,南統領這般猶豫似乎有些多餘。”
“若是往事,與殿下有關,大可在會審時招認;若是與殿下無關,自然也不必與某說。殿下保重,告辭!”
他挑着燈籠行了幾步提了袍子上臺階,就聽崔荀在身後道:“當日世宗下旨南郭深滿門問斬,禁軍入府的時候你正在花園中玩,發生了什麼,你都忘了麼?“
南錚腳步一頓,崔荀接着道:“穆太皇太妃當時放火燒了園子,將你偷偷帶出府,你也忘了麼?我若是在會審時說這些,你覺得是他們是顧忌長孫氏的顏面就此罷手還是執意爲你阿爺翻案?你辛辛苦苦和我鬥了十五年,想要功虧一簣嗎?”
“殿下說的陳年往事還有多少人記得?何況無憑無據,說出來卻不利於殿下如今的處境!”他沒回頭,燈籠安安穩穩地挑在手裡不見起伏。
崔荀笑道:“我這個處境說的話都是供詞,至於真假無需勞神。可是南郭深同穆太皇太妃的舊情天下哪個不知道?但凡有一點風吹草動,在朝爲官的都避之不及,你覺得他們會再對南郭深的舊案繼續追問下去?你如今胸有成竹,不過是因爲阿姒那個小丫頭執着的很,若是她與你反目,你家似海的冤屈怕是永久不能見天日了。當然,我說這些沒有要挾你的意思,我不是高復岑,從來都妄自尊大,但也不是徐延圭在你面前卑躬屈膝只爲求得一線生機。我視你爲對手自然尊重你,我們談一筆交易,我的籌碼擺在這裡,南統領覺得如何?”
南錚的性情崔荀瞭解的一清二楚,畢生的執念都是如何推倒當年的舊案重審還南郭深一個清白。這些年隱藏身份伺機而動,即便命懸一線也從未放棄;都說他拿捏人心得當,可南錚絕不遜色於他。
大晉地方折衝府六百餘個,南錚手中轄制過半,在衆目睽睽之下竟然能讓他們爲己所用又從結黨營私的嫌疑中脫身,否則他精心謀劃十餘年的起事爲何輸得荒唐?這樣的人雖說心機深沉又善於明哲保身,但一旦有了短處卻是致命的,可偏偏叫他拿在了手裡,如何不加以利用?
不過話說回來,同南錚合作所有的利弊都是相隨的,所以他不求爲他所用,只要能結盟,他未嘗不可捲土重來。如今南郭深翻案迫在眉睫,越在緊要關頭越容易出錯,南錚也是肉體凡胎如何能穩坐釣魚臺?他只有趁這個時機再爲自己爭取一次,成與不成但憑天意!
南錚回過頭來有些嘲弄,“殿下的話似乎有些不妥,若某回饋的讓殿下不滿意,那麼這筆交易豈不是做不成了?”
崔荀說無礙,“我相信南統領的爲人,既然應下這筆交易自然不會叫我吃虧。你我雖算不上盟友,但是彼此應盡之事都會全力以赴。比如我會順順利利承認當年僞造證據陷害南郭先生助你翻案以證南郭家的清白,南統領這些年委曲求全也都會得到應有的報償,你意下如何?”
他無動於衷,平靜地望着崔荀,“殿下所謂的籌碼原來是舊案的真相,卻用來和某做交易?”
崔荀說不是,撐着手臂從地上起身晃了晃鐐銬,靜謐的牢獄裡格外刺耳,他卻笑開,“並不是所有的真相都適合大白於天下,我和南統領交易的籌碼是保留秘密,助你一臂之力。何況我大逆不道,早晚都不得好死,到時候無人再知道你我的交易,南統領大可以置身事外,何必猶豫不決呢?”
“某並不知道殿下意欲何爲!”
崔荀笑道:“我如今身在大牢能有什麼圖謀?所想的不過如何活命罷了。但是我絕不會爲難南統領,更不會挑唆你同阿姒的關係,只要南統領在看守我的人上鬆懈些,咱們的這筆交易也算達成了!”
南錚冷笑,摩挲掌間的劍柄,“即便某放鬆看守,殿下以爲就能逃出去麼?”
“這個不在交易內,深談反而會連累南統領,所以就不勞費神。”崔荀往前行了幾步,隔着鐵築的欄杆望着他笑道:“因爲我是真心實意地同南統領談談。”
“聽起來,很不錯!”他勾起脣角笑了笑,極輕卻又無比的森冷,“只是某如今突然覺得對你的死更感興趣,所以殿下的這筆交易,談不成了!”
崔荀冷笑,雙手握住了鐵欄陰冷地瞧着他,“南統領竟然學些藏頭縮尾的行徑,難怪他們四人不得善終,看來都是你草菅人命枉顧事實。你要我們不得好死有何用,南郭家的罪名仍舊永生永世揹負!若是如此,你費心費力十五年就不是要一個清名,只是趁機培植自己的勢力顛覆大晉江山。你恨的人離終究包括世宗,翻案與否於你而言根本不重要!”
“殿下如今自身難保全是咎由自取,遷怒於旁人也是徒勞。”他嘲諷地將原話送回,“某本意如何不勞費心,深談反而會連累殿下。命數難測,殿下好自爲之!”
他挑燈轉身拾階而上,然後推開了那扇虛掩着的鐵門,腥潮黴腐的氣味不斷襲來,他皺了眉頭。門外牆壁上殘存的燭火搖搖,本該守着的獄卒蹤影皆無,長不見盡頭的甬道上攔了兩個人,隔了三五步遠定定地望着他。
身後崔荀得意的笑聲傳來,“南統領對我今日的安排可滿意?我向來不太喜歡別人拒絕我,所以這下我們兩清了。”
終究是個凡夫俗子,肋下一刀就牽動了全部的心念。南錚素來不愛解釋,長孫姒心思又沉,如此優渥的契機他又何必提醒他隔牆有耳?那不過是怕受牽連安撫自己的話,如今他這個境地,萬事都不怕了。
鐐銬擦過地面的聲音終於消停了,李璟挑着燈籠摸了摸鼻子,左看一眼南錚,右看一眼長孫姒,清了清嗓子道:“那什麼,那個,這裡味道不好出去透透氣,你們聊你們聊!”
“回來!”
“哎,好的!”
盛怒中的女郎招惹不得,多說多錯,李璟轉過身來安安分分地挑着燈籠面壁而立。長孫姒看了他一眼,“你就在這待着,誰都不許靠近一步!”
“沒問題,您請!”
她與南錚擦身而過,面無表情地要推門,腕子上一沉,他垂下眼睛看着她,眸色很暗了無生趣,“裡頭黑,我扶着你!”
崔荀對二人把臂而來似乎有些驚訝,笑眯眯地將兩人打量了半晌這才放下心來,“阿姒啊,我本不想連夜叫你來,可終歸有些事情再瞞着你不好。”
她將手裡那把赤面白梅的絹傘靠在牆邊,看着崔荀道:“王叔有事,我這個做晚輩的怎敢不來。話到這個份上藏着掖着都不好,如今天時地利,王叔索性把瞞着我的事情都交代了,省的我還要多跑幾趟!”
崔荀的目光從那把傘上收回來點了點頭,“你想聽什麼?”
“我一時間也無頭緒,那就從去年七月高家的事說起,”她抱着肩審視崔荀,“事無鉅細,王叔知道都可以告訴我。”
“哦,高復岑的事傳的沸沸揚揚,我在外都聽說了,要不然也不會讓人藉着這件事去瀘州遊說。”他又翻了一頁書,“你別看他高傲的很,心思又狹隘,可勸說起來很容易。原先在安州高家他是最不受寵的一個,他一心想要出人頭地甚至棄出身平庸的生母轉投嫡母門下,受盡了弟兄欺凌。年歲長了也抑鬱不得志,是我助了他一臂之力,你說他怎麼可能不感恩戴德死心塌地?”
“所以即便是買賣流民殺人煉藥這種事情,他也是授命於你?”
“不不不,”崔荀連連搖手,“這個主意還是他自己想的,那是應和十八年春旱,他那個小郎高顯心善救了幾個流民回府。結果病重故去了,一樁好事卻得了這個結果,他怕御史彈劾想方設法找門路處理屍體,結果就聽說私下裡有用人骨煉藥的事情,獲益還不少。那時候我製造兵器正需要花費,他覺得這件事情能幫我所以派人給我送了信。流民是無盡的,可是場所須得隱秘。當時回鶻的國師拜見世宗,他是園林佈局的巧手,我就把高復岑引薦給了他。至於怎麼建造了回舟臺怎麼煉藥殺人,具體的我不曉得,只是每月收到固定數額的軍餉!”
長孫姒嗤之以鼻,“除了你的軍餉,還有爲你製造兵器的流民吧?”
“真是個聰明的女郎,”崔荀笑眯眯地看了她一眼,絲毫不以爲意,“這件事不能大張旗鼓,流民是最好的人選。他們失了身份爲了果腹可謂任勞任怨,即便最後死了也無人追究,所以若是你,你會如何選擇?”
她忍下心頭一股怒意,緩了緩才道:“山南道轉運使滅門案是不是同這件事有關?”
“你說的沒錯,牛聞瑞和當年的南郭深一樣,是個不知變通的,我留他何用?換個眼睛裡只認銀子的曹乾齡不是省力省心?往後所有運人運物得事都方便的很。”
他擡起頭望着長孫姒,“你去看了漕船才知道的吧?我當時派人給你警告,你怎麼就不聽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