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場混戰來得突然,很多人還沒來得及從混沌裡脫身,就匆忙地結束了。一場嬉鬧似的戲碼,崔荀執着了十餘年的怨憤最終以失敗收尾。然而這些並沒有掩蓋他在戰事上的狠厲,太多的人陷進這場混戰裡再也沒有回來,比如馮崇,那個耿直的郎君。
李璟告訴她的時候揚了揚受傷的左臂比比北方,說是將她的奏摺送返的途中遇上了叛軍。最後還是有人從他的屍體上找到了神策軍的令牌,才從茫茫的亡魂裡知道他的身份。長孫姒長長嘆了一聲,兩個人相顧無言。
如今阿安突然說慕璟不知下落,她一時間沒緩過神。周圍準備啓程的人紛紛望過來,就聽她許久之後才問一句怎麼就不知下落?
阿安道:“那日給龐節度使送了信後阿郎執意要回渝州,說是漢王殿下的小世子仍在崔荀手中,他對不起兄弟在前,決不能讓小世子再命喪崔荀之手。可回去的路上遭遇從渝州六縣而來的輜重兵,以爲阿郎是龐節度使營中的斥候便……阿郎說這本賬冊是崔荀的罪證,務必要親自交到殿下手中,那叛軍目標是他,不會爲難僕便將這本冊子交給了僕叫僕逃出去。阿郎與僕約定在漢州相見,僕輾轉幾番才得以進城,可阿郎他,仍舊沒有消息……”
他捂着臉嚎啕大哭起來,衆人面面相覷,在崔荀早先言明慕璟是他的人的時候就將他視爲叛逆,可實在不知道其中有這樣的隱情,如今這樣矛盾的人是非功過倒不好再一概而論。何況,這位大長公主殿下曾經癡心多年,慕璟這筆賬到底該怎麼算?
長孫姒極有耐心地聽着他哭,阿安終於哭累了,眼前朦朧間見明麗的裙裾一閃而過,終究不敢大聲,“殿下,阿郎他……”
她頓了頓,隨口道:“戰事混亂說不準他匿到哪處,你回祭酒府等吧,不必跟着我!”說完擡步出了漢王府。
回京已至五月末,連着數日的響晴天悶熱難耐,長孫衷仍舊率領朝臣迎出京城十里外。百姓似乎一掃兩月沉悶窘迫的心情,歡天喜地地往京城主街上瞧聖人和大長公主的鹵簿,淨街的禁軍厲聲呵斥了才勉強維持住了局面。
迎樂爲先,竹管笙鼓說的是山川錦繡,社稷康安;御仗吾仗襯起龍旗威嚴,隨後跟着數十黃龍團扇,九龍九鳳曲柄華蓋迎帝王尊儀。兩架步輦前護衛佩刀武臣二十餘,左右隨挑金爐金香盒女官六十,隨輦的儀仗在烈烈的黃龍大旗裡綿延數裡,護送長孫姒進京的神策軍和隴右道府兵殿後,這場揚威的盛事幾乎近日暮纔算結束。
宵禁以後人們還不願意散去,三五圍着議論紛紛,多是在叛亂之後對聖人和大長公主寄予厚望。這種劫後餘生所帶來的知足似乎將以前的微詞全數拋之腦後,非但百姓如此,連朝臣的臉上都有了顯而易見的期盼。
例如在早朝時候對狄如靖和其門生在京城維持穩定方面所做的卓越貢獻褒獎一番後就領略到了,這些執拗又古板的老頭兒似乎對她滿含讚許。
長孫姒清閒的時候在堆積如山的摺子裡託着下巴盤算,說起來崔荀這一鬧倒是越發的顯出長孫衷的皇權,不是說牢不可破至少有了不可忽視的力量。有時候她也會覺得這場勝利來的太過穩當,那個奸猾又固執的崔荀當真就這麼束手就擒了?
當然大家都在興奮的時候這種事情也就自己想想爲好,她笑眯眯地看着書案前匆匆而來欲言又止的女史道:“你有事?”
那年輕又羞澀的娘子紅着臉福了福身,“殿下,穆太皇太妃入宮了。如今在含元閣拜見聖人,瞧時辰差不離也該來甘露殿了!”
長孫姒挑眉,但凡涉及南郭深的事情,她阿孃就格外上心,入宮也是遲早的事。一別四年爲了個故去多年的郎君再入深惡痛絕的永安宮,說起來連她這個做女兒的都難免傷懷!
她站在甘露殿前看着徐徐而來的盛裝婦人,昔年寵冠六宮的穆貴妃李宓。四年不見還是初入宮禁時的模樣,柔情綽態,世宗當年以洛神比擬的美人,可骨子裡終究桀驁的很。她笑着福身,“阿孃!”
美人行走間幾乎步步生蓮,離她三步遠停下金貴地笑道:“需要給你還禮麼?”
“阿孃說笑!”
伺候的女史來了又去,俱是垂手斂目面紅耳赤。長孫姒興致勃勃地望着一干人等頻頻失態,待人散淨了才敲了敲手裡刑部欲要重審南郭舊案的摺子,不經意道:“明日早朝商議重審南郭先生舊案,人證物證確鑿,主使又在刑部拘押,阿孃大可安心。”
李宓聞言撂了杯子擡眼看她,“我並非完全爲了深哥的案子,也想來看看你,這些年過得好不好?”
這話無論真假,她都不接招,壓下了手裡的摺子笑道:“阿孃費心了,我過得很好,只是三哥去清華山後我比較忙些。衷哥兒還小,我要照看他。”
客氣疏離的一句話,非但說不上平淡甚至有些冷漠,她皺了眉頭,“這些我都知道,你監國後的每一件事我都知道……”
“阿妧告訴您的?”長孫姒又翻開一本奏摺,不顧她審視的目光嘲弄道:“舅父只有她這麼一個小女郎,您就忍心叫她背井離鄉蟄伏京城爲您和南錚之間傳遞消息?芳華正好的年歲,不正是應當恣意的時候,何必牽扯到上一輩的舊事?”
“你在怪我?”
李宓的眉頭緊蹙,驕矜的脾氣不減當年,冷眼瞧着她,“她打小喜歡南錚,入京之事是她自願,有匪齋也是她自己的籌謀,既能助我又可滿足心願有何不好?”
她笑笑,若是阿爺還在世看到她這番惱怒的模樣,後宮準又不得安寧,“我怎敢怪您,只不過就事論事。您此番是住在公主府還是宮中,我好叫人安排?”
一番心意被漠視至此,任誰也不願多做停留,李宓拂袖而去。長孫姒送她至甘露殿外,瞧她臨上步輦時甚是慈愛的同迎面而來的南錚敘話,眉眼俱笑說不盡的歡喜。她無奈地搖了搖頭,這種親疏的對比真叫人傷心。
她喚了幾個精細的女史交代回公主府收拾院子,擡眼看默不作聲立在身邊的南錚笑道:“禁軍這兩日不都是忙得不可開交,你怎麼有時間進宮了?”
他取下兜鍪擱在手臂上,沉聲道:“我聽說穆太皇太妃進宮了!”
大概是這個稱呼叫她甚爲開心,歡歡喜喜地笑了一場,被南錚敲了敲腦門才收斂了些,“阿孃她也一把年紀了,戾氣沒有年輕的時候重。再說了我那麼聰明,怎麼可能再像小時候似的叫她得手?不過你剛纔應該沒有稱呼她太皇太妃吧,叫什麼呢,阿孃嗎?”
他意味深長地看着她,她頗爲得意地笑了兩聲,清了嗓子道:“你現在應該防的是她,畢竟南郭先生的案子纔是她最爲看重的,萬一一念起衝進刑部將崔荀千刀萬剮那可就不妙了。”
南錚道:“他安穩地在刑部倒無礙,只是過不幾日提審纔要格外精心!”
她點頭說是,“明日早朝必然軒然大波,那一撥老臣都是隨着阿爺數十年,一旦畢生的信仰被擊垮怒極攻心,很容易做些荒唐事。崔荀怎麼都是死罪倒也無妨,只是南郭先生的舊案不得不翻,重新定案前不能死,這幾日你還是要多費心。”
他應下,摸了摸她的頭轉身出宮了。
入了夜,兜了幾日的悶熱被一道霹靂撕開了鋒利的口子,枯乾的樹木經不起風雨的肆虐歪歪倒倒橫了一地。刑部跟前停了馬車,簾子撩開風雨正盛,南錚斗篷俱以溼透,見到穩坐在地上看書的崔荀時仍舊滴滴答答地落水。
跟隨的人全數退下,他垂眼覷他,“渝王殿下深夜喚某至此,有何見教?”
崔荀不慌不忙地撂了書,笑眯眯地道:“你我從未見過面,但也算神交已久。說來你這十五年對付我算是夙興夜寐,殫精竭慮。我如今成了階下囚,南統領竟然連面都不見,真叫我好生惶恐!”
“殿下說笑,見與不見都無異!”
“是麼?”崔荀冷然一笑,“殺父之仇不共戴天,這話到了南統領這裡好像沒什麼作用了?哦,也對,你都能同仇人之女郎情妾意,我這個幫兇於你來說自然無足輕重。”
南錚無動於衷,“殿下隱伏了十五年,到了刑部卻是坐不住了?”
崔荀顯得很爲難,擡眼瞧了瞧他,“世宗薨逝四年,我能有什麼坐不住的?倒是你,這一年你的動靜可不算小,從高復岑到蘇長庚,一個個除之而後快。說來你也是有心思,藉助阿姒那個傻丫頭的手,兵不血刃,不但報了仇還得了她的心,死心塌地地信任你。你說若是她知道這一切不過是你的一番手腕,會如何待你?”
他按在佩劍上的手一縮,冷笑道:“不勞殿下費心!”
崔荀擺了擺手,“我如今自身難保,不過看着舊人的面子好心提醒你。這女郎啊,心思柔軟,可一旦撕破臉面那真是歇斯底里。算了,我今日找你也不只是說這些,你阿爺當年事發時你也不過十來歲,之後得到的消息不盡然都是真實的,我今日全都告訴你,你想不想聽?”
他縱然知曉其中隱情不簡單,可仍舊忍不住點了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