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進維和魏綽前後腳進屋,手裡各自捧了沉甸甸的木匣。長孫姒正跪坐在涼簟上,舉着被啃的慘不忍睹的古樓子向他倆招呼。
蔡阿婆給滕越盛飯出來,一擡眼就笑開了花,“你們就是孫郎君的朋友吧,這麼客氣。來就來了,還給我帶禮物,真是的……”
她擡手就要取兩人手裡的匣子,長孫姒想攔已然來不及了。就瞧着王進維閃了個身,從袖子裡摸出個角簪塞到了阿婆手裡,“阿婆,謝謝您,這個簪子送您的。”
“好好,我喜歡的很,你們都坐。”
王進維挨着滕越坐下,瞧着蔡阿婆出了院子才苦着臉道:“南統領找的這家阿婆可真有意思!要是叫旁人知道臣送了簪子給個阿婆,這樣往後……”
魏綽接話道:“往後挺好,省得你成天在府裡用個首飾勾引娘子,不成體統!”
王進維:“……”
長孫姒笑得直打顫,擺了擺手道:“哎,你們是去高府收集證物了?”
“是,方纔臣和魏綽出了高府,繞了幾個坊子纔敢回來。”
他壓低了聲音道:“昨兒可叫臣猜着了,今早御史臺聯合了蘇尚書和慕祭酒,一同上了摺子參了您縱奴傷人,陷害朝臣。聖人大發雷霆,下旨將您禁足在府裡五日,還叫臣等儘快結案,免得再生禍端;這不,臣同他一道往高府收集物證去了。過了午,魏京兆整理了格目,臣複審就該收檔了。”
長孫姒冷笑,用筷子扒拉米粒,“不把高家穩住了,他們怎麼能大張旗鼓地出來?何錢氏一家,是他們無心之差,藉着我們的手除掉了,正好趁了他們的意。聽說這幾日一直沒有動作,如今聖人叫結案,縮不了幾日。”
“公主的意思是,高家最近就會把人運出來?”
她搖搖頭,“我也不確定,但是也不會很久,你不是說聖人把我禁足五日嗎?他們捱不住的,咱們就住在這。蔡阿婆孤身一個,也不需要防範,何況南錚找的地方也出不了錯。”她把紅椒挑出來擱在一邊問,“他人呢,怎麼沒來?”
王進維苦笑,“被慕中書纏着走不了,非要到公主府給您賠不是。若不是南統領攔着,只怕這會發覺您不在,還不嚷嚷全京城都曉得了!”
“隨他去吧,”她渾不在意,好奇地打量疊在一起的匣子,“在高府找着什麼了?”
“何錢氏母子和全安留下的衣衫,物件,包括死時現場的證物。”他一指上面稍小些的道:“魏京兆還要來了高顯和何錢氏往來的信件,高家爲了表示清白,索性連高顯的日誌一併給了。臣翻了翻,也沒什麼有用的。”
魏綽看了眼端着熱騰騰的古樓子從廚房出來的蔡阿婆道:“你還想能給什麼物證,不過裝模作樣而已!人來了,用了飯再說。”
蔡阿婆給三人把西廂房騰了出來,說是去西市買晚上吃的菜,挎着籃子出門去了。滕越縱身躍上窗臺,觀察高府北門的動靜,王進維和魏綽把證物挪出來,把三尺來長的小几幾乎佔滿了。
長孫姒笑道:“收穫很豐盛啊?”
魏綽冷笑一聲,“可惜,沒一個能定高家的罪。”
“定不定罪這事,就在你們一念之間。”魏綽不明所以,轉身來看,她已經俯下身在一堆雜物中找了三個厚本出來,“高顯的日誌,是這些嗎?很舊了!”
王進維看了看道:“說是他打十歲起就開始寫,不過十一歲那年去了軍營,到應和二十八年回來,這當中就遺漏許多日子,要不然不定得拿多少呢。”
長孫姒點頭,隨手翻了幾頁問:“我聽慕璟說起過,應和十八年,他似乎因爲什麼事惹怒了當時還是兵部侍郎的高復岑,他有提過這件事嗎?”
魏綽道:“只說爲子不孝,再問,旁的都沒提。高復岑倒是一副恨鐵不成鋼的模樣。”
王進維舉着個牌位,翻來覆去地打量,“他除了恨高顯在何錢氏的事情上露了諸多馬腳,旁的也沒什麼了。就像上回問全明這個人,誰也沒聽說過,好生奇怪!唉,你們看,”
他把牌位放正,字跡露在光下,“顯考何公諱名晉源之靈位,上陽人是何繼凡。論理,何錢氏尚在,這牌位應當是她來立,再不濟也是阿巖,何嘗是他來主事?”
長孫姒笑而不語,魏綽鄙夷地望着他,“你不會當真以爲高顯短短認識何錢氏十幾天,就要大費周章地將她迎進門吧,膚淺!”
王進維摸不着頭腦,“你你你把話說清楚,什麼叫不會真以爲,難不成他們之前就認識?你別逗了,一個在京城,一個在壽州,隔着幾個府,高顯在神策軍到哪裡認識個壽州的娘子!”
長孫姒搖搖頭,“哎,你別說,何錢氏雖然嫁到壽州,可她又不一定是壽州人,認識高顯也說不準!”
“這未免也太巧合了吧,”王進維對那牌位多了幾分憐憫,“你們的意思,何錢氏和高顯早就認識而且有私情,不是真心要嫁給何晉源?這次到京城來找高顯共續前盟,結果全安錯手殺了小凡,兩個人反目成仇,高顯一不做二不休,連何錢氏一塊……這未免也太匪夷所思了吧?”
長孫姒和顏悅色地將他望了望,“這可是王侍郎的高見,我們可沒說半句。”
“唉,公主,您這……”
滕越打斷了他的話,“小聲點,高府裡有人出來了,在旁邊的小巷裡走動。你們別過來,很容易叫人發覺異常!”
屋子裡只聽見長孫姒時不時翻紙張的聲音,過了片刻,他又道:“三個人,一個在門前的樹下,一個在後巷,一個在這附近,是極好的觀察所在。”
她看了他一眼,沒有說話,外頭三下敲門聲,南錚閃身進來,也不顧王魏二人向他行禮,只看了她一眼,越過斑駁的光影,獨坐涼簟盡頭。
長孫姒會意,搖頭道:“高復岑是個狡猾的老頭兒,得了點甜頭罷了,不會輕易上當的。倒是你,不守着我家,萬一慕璟闖進去豈不是露餡?”
南錚按劍而跽,對桌上散亂的物件興致缺缺,垂着眼睛道:“僕留了禁軍,慕祭酒一個時辰前來了一趟。”
她笑眯眯地道:“那我就放心了,希望高家的事情早些解決,我便能回去了。”
可臨近收尾,事情並沒有她想的那樣順利。一連四日,高府裡除了那三個總在巷子裡走動一整日的人,沒有任何動靜。
到了七月十四,像是覺察了什麼,索性連那三個人都不出來晃盪了。
七月十五中元節,三人上朝,又留了她和滕越,一個把快翻爛的日誌蓋在臉上老僧入定,一個抱劍坐在窗臺上紋絲不動。
難不成真的想錯了?
她內心有些忐忑,高府根本就沒有把那些人如何,還是阿巖又說謊了?或者,他們發覺了異常,從別的府門出入,甚至停手了,索性推到明年後年,他們總不能在這裡耗上幾年吧!
可是從目前發覺的證據來瞧,何家三口,全安,不知名號的人影和刺客還有孔雀碎,樁樁件件都表明高家利用救濟災民的噱頭做些見不得人的勾當。
人在府裡,如果短期內停手,似乎也不大可能。那麼,這幾天沒有動靜是在等待時機?
她百思不得其解,取了日誌,又從頭開始翻。高顯怎麼說也是官宦家的郎君,這日誌裡時而言辭犀利,時而少年哀愁,勾畫舊賦,遙想新辭,或者三五朋友讀書遊戲,都是日常瑣事。
甚至連哪月閏,何時中氣,記錄得也甚詳細。
第一本止於應和二十二年末,後兩本是最近所寫,更像是救災的賬本。每日救助多少人,出身,患病,醫治,直到出府。可是,人當真出府謀生去了嗎?
直到日暮,六百下閉門鼓響畢,高府也不見得有什麼動靜,進進出出不過是手拿水燈的僕人,三五個一行,過了一個時辰又回了府。
坊道當中供奉起了香案和鬼包子,授命而來的道士念念叨叨,蔡阿婆在門前布了田,早早闔門休息去了。
高府府門緊閉,隱約能看見府門前用來布田的香燭,夜色裡星點的紅光,明滅不定。
過了三更,長孫姒撐着頭歪歪倒倒看王進維和魏綽下棋,被滕越的聲音嚇得一個激靈,“有動靜了!”
三個人手忙腳亂地從涼簟上起身,探出了半個腦袋往外看。高府門前有兩個挑燈的僕人,府門大開,有車輪吱扭的輕響,深夜裡格外清晰。
巡夜的武侯慢騰騰地挪了過去,和守門的僕人圍在一處敘了話。過了一刻鐘,有牛車驅了出來,那嘮嗑的武侯還幫忙推了兩下,前後五車,在空蕩蕩的街上,依次排開。
王進維欣喜不已,一拍魏綽的肩膀道:“成了,就今晚了!”
魏綽肩頭一塌,轉過臉來對王進維幽幽地道:“若是車上裝的當真是糧食衣物,這般去豈不是打草驚蛇?”
“……可也是,若依你,如何分辨車上是人是物?”
長孫姒從兩人旁邊擠出來,“兩百斤的人和兩百斤的糧食衣物,黑燈瞎火的,沒什麼好辦法區分,”她對面無表情的滕越笑眯眯地道:“還是按照事先商量好的,有勞滕郎君!”
滕越哼了一聲,從窗臺上躍下去,消失在夜色裡。直到高府的車架出去了兩趟,西南方向纔有一叢銀白的煙火閃過。
誰也沒了睏意,趿上靴子跳進院子裡,蔡阿婆似乎聽了動靜,早早地開了門。三個人也來不及說明情由,撥馬上了坊道依計行事。
南錚斷後,蔡阿婆站在門前向他行禮,手中還捏着王進維給她的角簪。
他臨出門前,低聲道:“你留着吧!”
“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