給阿巖送飯的侍女跌坐在門口瑟瑟發抖,食盒摔在腳邊,碗碟菜湯撒了一地。再往裡不遠,就是阿巖的屍體,從牀榻上半探了身子,右手蜷縮着,無力地垂在地上,挨着一攤血水。
長孫姒清楚地記得,不久前和南錚商量案子的時候,阿巖還站在女貞樹下,被慕璟抱起來,高高地舉着右手去摘樹上紫紅的小圓果,抓了一兜和慕璟互擲着玩。
王進維將他的屍體翻過來,擺在榻上,有隨從遞了器具來查驗。
蘇慎彤與看熱鬧的刑部人等被擋在門外,提心吊膽,慕璟隔着衙役的佩刀小聲地安撫她,可焦急之意無論如何也掩飾不住。
“應當與何錢氏的死因一般,中了孔雀碎的毒。他左臂上有一道傷口,傷口潰爛成紫黑,微有凸起,與餘下皮膚不同。”
王進維取下手套,一邊遞過來驗屍格目,“餘下之處顏色較淺,可以斷定毒是從傷口處浸入。可能量少,發作起來沒有何錢氏那麼痛苦。不過奇怪的是,這又不是在高家,屋裡哪裡來的孔雀碎?”
長孫姒接過來細看,隨口道:“早上他去祭拜他阿孃了嗎?”
身後正問話送飯侍女的趙克承接話道:“去了,不過就在牀榻邊磕了個頭。”
魏綽圍着屋子轉了一圈問:“何錢氏是因爲煙官的銀針上塗了毒,阿巖是傷口進毒,兩人的死法還是有區別的。就算有人要殺他,在他衣衫上下了毒,又如何能算準他今日一定會摔傷,留下傷口呢?”
他停在慕璟身邊,面無表情地看着他,“聽說用晚膳前,慕中書陪着阿巖玩了半晌。因爲他擦傷了胳膊,所以才送他回屋……”
慕璟不可置信地看着他,“你該不會以爲是我給他下的毒吧,你們說的那個孔雀碎……我今日一整天都在刑部二堂,又沒去高家,我怎麼會有那種東西?況且,我爲何要害個剛認識的孩子?”
“阿璟……”蘇慎彤擔憂地望着他。他轉身拍了拍她的手安撫道:“我沒有害那個孩子,你放心。”
他回過頭對長孫姒哀怨道:“阿姒,我承認是爲了躲我阿爺,來同你說些高家的往事,幫助你們破案不過是找個藉口,可是也不至於到最後我就成了兇手吧?”
“我哪裡知道,”她和南錚,魏綽各自看了格目,將他哀傷地望了一眼,“或許是出於兄弟之情,幫助高顯脫罪也未嘗不可,早上你還對我說你們二人青梅竹馬。”
“哎,你這人……”
蘇慎彤焦急解釋道:“公主,阿璟他哪裡能爲了兄弟情分,草菅人命。能來同你說些舊事,便說明他不是是非不分的人,公主,還望你三思!”
她笑,道一聲曉得了,給王進維使眼色,他會意,散了看熱鬧的人,勸走了蘇慎彤,闔上了門。
長孫姒道:“我們這些人,今日都到過高府,回來以後也同阿巖有過接觸,”她轉身看一眼慕璟,“包括你,衣衫上招惹了孔雀碎也未必不可,阿巖也是。或許要置他於死地的人根本不需要親自動手,藉助我們同樣能達到目的。”
“你的意思……”慕璟擡手指了一圈,“我們每一個人身上都有孔雀碎?”
長孫姒不置可否,迴轉身來打量南錚。他似乎明白她的擔憂,微微搖了搖頭。王進維叫人送進來幾盆水,衆人各自取了手套裹牢,再寬了外衣,分別置入水中,又叫來仵作查驗。
五個一尺寬的銅盆依次排開,每根浸在盆中的銀針,通體幽黑。
看着微微晃動的波紋,王進維道:“銀針驗毒雖然不能保證萬無一失,但是至少諸位身上惹了毒。我沒聽說過孔雀碎,滕郎君不在,具體毒性難以解釋;爲今之計勞煩諸位藥浴去毒,這間屋子暫且封閉起來,待到案子明晰後再做處置。”
慕璟嘆了一口氣,頹廢道:“完了,都被高府那羣崽子惦記上了。他們這豈不是趕盡殺絕?誰能保證日後不傷着自己,一旦流血必死無疑。與這件事有關的人早晚得死於非命。這倒好了,省的他們動手了,幸好發現的及時。”
他歡天喜地地伸手拍長孫姒的肩以示謝意,卻猛然醒悟過來,轉道拍上了大腿,“方纔,我是不是拉了小彤的手?壞了壞了,我得去找她。”也來不及道別,飛也似的跑出了屋子。
王進維早已習慣他一驚一乍的模樣,鎖門的時候問長孫姒,“臣瞧着,蘇娘子擔憂慕中書,回家準得說給蘇尚書聽。明日上朝,公主免不得被參一本,豈不是鬧出話柄給高家?”
她正歪着頭打量南錚右手上精緻的鐵護手,這人向來好面子,受了傷絕計不會叫別人知道,這次倒是救了他一命。若是孔雀碎透過藥布滲到他傷口裡,當真是回天乏術了。
想着想着便後怕起來,王進維問她,全然沒聽進耳朵裡去。擡起一張臉茫然地看着他,唬得他毛骨悚然。
南錚不動聲色地道:“正是要鬧出話柄,打草驚了蛇,這案子不日也該了結了。”
“啊?”這還什麼都沒明白,怎麼就快結案了?他詫異地看着魏綽,後者聳聳肩,加快了步子走遠了。
刑部上下立時進行了一次徹底的大清洗,長孫姒沐浴完,打發了憂心忡忡的趙克承去監牢裡看煙官,看着面前來去的僕人,俱是捧了清水,形色匆匆。不大會,就聽見了坊間二更梆鼓之聲。
月亮比昨日圓潤了一些,正悠閒地歪在牆角的海棠樹杈間。這一株比高府別院的要高,若是站在樹頂上,城南的敦化坊幾乎都能看的分明,不過以她現在的眼力是不大可能了。
她這麼胡思亂想的時候,南錚從對面的廊下出來,散着溼漉漉的頭髮,一身月白的襴衫,正細緻地收拾袖口。
她忽然開心起來,提着裙襬跑下了臺階,拐過面前的池塘,站到他面前的時候還有些喘。拿起他的右手,上面牢牢地套着護手,她笑起來,“真好!”
他的臉在廊檐下的燭光裡,蒙上一層溫潤的光澤,沒有白日那樣氣勢逼人,可惜說出來的話叫她很不喜歡,“僕無事,公主莫要心憂。”
他嗓音還帶着沐浴後的慵懶低沉,琴絃上揉開了宮調,優雅得很。她哼了一聲,“誠摯地感謝你還活着,否則,我連夜抄了高府。”
南錚難得同她玩笑,“僕還要代高家感謝公主不殺之恩。”
她齜了齜牙,丟下他的手無奈道:“然而沒什麼用,明日你們都上朝去了,就我一個去準備抄高家的後路。”
他安撫道:“若是滕越回來,他應是能尋到公主。”
七月初十,微風和煦,宣義坊寡居幾十年的蔡阿婆極其高興。這日,午時還沒到,家裡忽然來了兩個討水歇腳的小郎君,生得賞心悅目,一看就是好人家的孩子。
其中那個能言善道的,差不離是個好看的小娘子,雖然穿的是郎君缺胯袍,可笑起來像五月盛開的芍藥花,國色天香的;嘴又甜,天南海北的趣聞惹得人忍俊不禁。
滕越獨坐一隅,企圖無視長孫姒笑容可掬的一張臉;可打從進了門就沒停過的話,說了快半個時辰,簡直喪心病狂。
“……他是你的郎子吧,”蔡阿婆笑眯眯地給長孫姒端出來一盤點心,“這郎子啊,就得尋個話少能幹活的,我看他就很好!”
長孫姒接茬刺激滕越,“哪有,阿婆,要不是他磨蹭趕上宵禁,昨晚我們就出城了。不過,那就遇不上善心的阿婆了!”
蔡阿婆樂開了花,“這京城啊,雖然熱鬧,但按時辰宵禁,嚴格得緊,確實不大自在,你們多留幾日也就習慣了。”
她接着問:“這宵禁,要是遇上個急事那該怎麼辦吶?”
蔡阿婆道:“尋常人家就得等到開門鼓響,有急事遇上好說話的算是走運,遇到不好說話的就是二十下板子。不過,官宦家那就另當別論了!”
長孫姒故作好奇地問:“官宦人家怎麼了?”
蔡阿婆拍拍她的手,指了指窗外,“你瞧見那家沒有,是當今高貴妃的孃家。深更半夜,經常有好幾趟牛車出入,據說拖的是救濟災民的糧食衣物,就沒人管。”
“您親眼看見的?”
“我起夜的時候聽見車軲轆響,就順着窗縫看熱鬧。不過高家救濟災民,好人有好報吶!”
“原來這樣,”長孫姒和滕越對視了一眼又問:“這高家真是心善,半夜裡還運糧食。”
蔡阿婆點頭,“可不是,聽說南邊洪水,災民都到京城來了,他們前些日子還送的挺勤快,不過這兩三天倒沒有聽到動靜了,估計糧食衣服也該送的差不多了吧!”
把人裝在袋子裡,又打着高家的名號,天黑若說是救災之物也不大會有人懷疑。蔡家的窗戶正對着高府的北門,從那裡進府,一會功夫就到了回舟臺。阿巖說那個有池塘的院子,估摸也就是這兒了。
她起身笑道:“謝謝阿婆款待,我們準備在京城多留幾日,晚些時候還要去西市尋客棧,臨走前必然來向阿婆告辭。”
“別呀,去什麼客棧,”蔡阿婆起身扯住了她的手,“哪有自己家舒服,你們就住阿婆這。我這房子大,你們留下來陪我說說話,可不許走!”
“阿婆……”
“別推辭,”蔡阿婆笑道:“我一個老婆子不會打攪你們。快吃飯了,你們先喝茶,我給你們做古樓子和菰米飯去。”
“可是,我們還有朋友要來……”
蔡阿婆樂呵呵地道:“都來都來,你們坐着,莫要走了!”
她轉身進去了,長孫姒得意地朝滕越歪了腦袋,他回她一個虛僞的冷眼。這個時辰也早散朝了,該來的總會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