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怎麼也有一個?”
阿巖手裡託着的耳墜與何錢氏的一模一樣,他好奇地問:“阿姐,你見過嗎?”
長孫姒點頭,“我見過你阿孃戴了一副,”她試探道:“全安,他屋子裡也有一個,你知道爲什麼嗎?”
“他一定是偷小凡的!”
“怎麼說?”
阿巖憤慨道:“阿孃有兩副這樣的墜子,一直都是小心收藏。雖然家裡落難,但是也不曾典當了。在離開壽州前,她把其中一副拆開,分給了我和小凡,若是失散了也可以傍身,尋常我們是不會拿出來的。今天小凡下葬時,我見他身上並沒有。所以,全安一定是從小凡身上偷走了。”
她點頭,看向南錚時,他低着頭摸索拇指上的玉扳指,不曉得是什麼表情。她繼續問道:“那還有別的傍身之物嗎,比如說簪子,手鐲細軟?”
“沒有了,”阿巖搖搖頭,小心翼翼地收起了墜子,“洪水來時,我們只顧上保命,阿孃就拿了兩副耳墜和幾件衣服。若是拿了別的,她當時就有錢給我和小凡看病了,不會領着我們四處乞討。”
年歲大了,心思難免污濁些,琢磨別人的私事不由得帶上幾分旖旎。阿巖誠摯地望着她,倒叫她有些話問不出口,遲疑着道:“那你們到高府後,見過你阿孃戴首飾嗎?”
“沒有,”他搖搖頭,低着頭囁嚅道:“阿孃情緒不穩,有時候一整日都極其開心,有時候會偷偷躲起來哭,沒心思裝扮。”
她嗯了一聲,看着他低頭捏着螞蚱玩,猶豫了良久,才把話挪到正題上,“你們都住在別院,高兵部不來,他不擔心全安欺負你們嗎?”
阿巖道:“不,高兵部時常來看我們,對我和小凡特別好。”
“哦。”
她摸了摸他的頭,似乎所有的猜測都得到了印證,進展得極其順利。那麼,除開何錢氏之死,唯一餘下的就是小凡看到,讓全安不惜鋌而走險殺人的事情。
長孫姒叫人進來把他領走前問道:“你去過小凡說的,那個有池塘的院子嗎?”
他搖頭,“我不怎麼出別院,聽阿孃說高府裡很多池塘,還叫我們當心。”
一個有池塘的院子,長桌,被袋子裝走的人,他們被拖到哪裡去?一個孩子應該不會編出這樣的話來,那麼,高府這是要做什麼?
還有,這件事情和何錢氏被殺有沒有關係,她是不是也看到或者聽人說起?如果有,全安爲何留着她?若是沒有,她又爲什麼死?
她回到小几前,擺開紙筆,左邊一行寫着何錢氏之死,右邊一行寫着有池塘的院子,衛夫人的簪花小楷,清瘦孤逸。
南錚挪過視線來,“高府裡的人多少都脫不了干係。”
她捏緊了筆桿,一口氣寫下自己的疑惑遞給他看,“接下來,小凡被殺,全安僞造阿巖殺人;我們進府後纔會聽到衆人作證,阿巖拿剪刀殺了小凡的證詞,這也不奇怪。關鍵是,全安爲什麼會死,就算高家注重名聲也不至於在死了一個外人後,又以這種怪異的方式,懲治老家僕。”
南錚接過她的筆,右手有傷,只得用左手在兩件事之間連了一道線,寫上全安又道,“唯一的解釋,這個有池塘的院子裡發生的事情,叫高家不安。”
長孫姒打量了一陣又道:“所以說全安負責的這件事,因爲小凡之死,怕我們查到他頭上發現蛛絲馬跡,才殺人滅口?”
他點頭,“你有別的解釋?”
她接着道:“姑且我們先這樣考慮,那麼何錢氏呢,不管她是否知道了小凡的死因,以我們現在瞭解的情況,完全可以安穩地活着。那麼嫁禍煙官的人又所謂何來?”
南錚思考片刻又道:“依着你的意思,高顯爲了何錢氏報仇?那麼光天化日殺了全安解了她的怒意,爲什麼她最後還是死了?”
“娘子的想法多數繞不開情意,”她撇撇嘴,瞪他一眼,“不似你們郎君,總能正兒八經地說出一堆道理來。”
他同她說話總有着用不完的耐心,“不管有何樣的果,何錢時氏之死便是關鍵。”
她蔫蔫地搭着頭繼續寫,“不過,圍繞着何錢氏的怪事確實多,包括昨日和今日對阿巖的態度,誰殺了她,爲何用那樣的毒,分開的墜子,以及她房裡連紙筆都沒有。”
他看着她帶着郎君的襆頭,半邊臉埋在燭火的微光裡,纖長的眼睫頻繁地跳動,似乎很困擾,遲疑了半晌才問:“你,爲何相信煙官不會殺人?”
她轉過頭來,怪異地看他一眼,“她和何錢氏素未謀面,又無冤無仇的,殺她做什麼?何況她平日裡雖然脾氣不好,但也不至於殺人泄憤吧,怎麼這麼問?”
“這不過是你的猜測而已!”
長孫姒放下筆,託着腮將打量他,人生得好看不假,可惜就是太無情,“你在我府裡五年,煙官什麼樣你會不知道?南錚,我始終覺得高家的事情發生之後,你奇怪得很。”
她對親近的人,總有執着的信任。他收斂了目光道:“繼續把你的疑惑說給我聽。”
“哦,還有啊,”她乖順地俯下身子一筆一劃在紙上寫,“昨天趙克承追的那個人影,咱們至今沒發現。他說往北去,雖然全安被人殺了,但是我們不能肯定那人就是去的回舟臺……等等,”她擡起頭來,望着他念叨,“全安,回舟臺……南錚,回舟臺不就是個有池塘的院子嗎?”
說完,又開始反駁自己,“不對啊,若回舟臺真的有問題,全安的死不就把嫌疑轉到那裡了嗎?”
她擡起頭,眼光盈盈,習慣性地捉了他的袖子晃,“高家沒有這麼傻,當日在外面的只有騰越,難不成真是他殺了全安?不行不行,我得去問問他!”
他牽了她的手腕,將人穩住了安撫道:“騰越還在高家,何況你問他,他就會解釋?等你把線索理清了,再問也不遲。”
她點頭,他撤回了手,淡然道:“冒犯了公主。”
長孫姒擺擺手,渾然不覺,“中午我也冒犯了你,扯平了!”
南錚:“……”
能不提那茬嗎?
她提筆蘸墨,繼續道:“何錢氏這裡暫時沒什麼疑問了,再就是院子裡的人。聽阿巖的描述,人還不少,高府的下人……按理也不大可能。那這些人從哪裡來的,浩浩蕩蕩進府還沒有人發覺?”
“流民!”
“啊?”
南錚提筆在她所寫之處補上流民,“高顯廣施仁善,每日都會接病重的流民到高府修養。”
她有些錯愕,“他把這些人養好了就給裝袋子裡拖走,拖去哪裡?”
他面容冷清,喜怒難測,“這個不清楚,不過流民是個妥當的藉口。”
“也對,流民無戶籍無身份,他們失蹤了誰也不知道。不過,”她不解,“進府容易,可一大波人運出府總是問題吧?特別是有池塘的院子,爲何一定選在那裡?”
他倚在憑几上冷笑,“定然是方便又不易被人發覺,否則,事情不到了這一步,高復岑爲何出現?”
她提起筆蘸了一大團墨,把所寫之處勾出幾塊奇石來,遮蓋不住索性皴了幾筆,不倫不類,無奈放棄,嘆道:“哎,好歹也是百年望族,高家這又是何必?只是可憐了這母子三個。”
擡頭望了望窗外,慕璟正領了阿巖在院子裡一前一後瘋跑。約摸是天將黑看不清路,他絆倒在地,不曉得是不是劃傷了那裡,慕璟將他摻攙起來送回了屋子。
她託着腮嘟囔,“禁軍裡可找着相干的人了?”
南錚嗯了一聲,“還牽出了太醫院。”
查高顯和太醫院有什麼干係?她目光閃了閃終究沒問。用晚膳時,衆人議論明日再以什麼樣的說辭去高府,長孫姒四下看了一眼,“阿巖呢,怎麼不出來?”
慕璟接話道:“方纔擦破了胳膊,在榻上躺着呢。”
王進維招呼侍女來給他屋子裡送飯,對慕璟笑道:“慕中書還是不準備回府,聽說慕祭酒回府發了好大一通火,往刑部遞了幾回名貼要你回家。”
他嗤之以鼻,“不回,我回家他準得把我關起來,在這多有意思。”
魏綽隨口道:“聽說慕祭酒和蘇尚書定了親事,恭喜你和蘇……王侍郎,你踢我何意?”
王進維乾笑了兩聲,“……魏京兆隨意些,瞧你用飯拘謹的,呵呵……”
餘下的人也不戳破,頗爲尷尬地看了兩人一眼。外頭有人來送信,說是蘇慎彤遞了名帖,要見慕中書。
蘇慎彤十七歲入的吏部,兩年有餘,早過了爛漫的年華。挽着凌雲髻,寶釵一柄,湖藍的半臂襦裙,噙着柔善的笑意,給衆人見了禮,溫和沉靜。
長孫姒第一回瞧清楚她的模樣,十歲名滿京城的才女,端秀賢淑。她是大家閨秀,她是脫繮的野馬,彼此都無法瞭解對方的生活方式。這是一個叫人不寒而慄的對比!
她回禮,順帶瞅瞅自己郎君氣概十足的坦領襴衫,默默用飯。身邊是慕璟歡喜雀躍地扯着蘇慎彤的手,一疊聲地問候。
她有些羞澀,垂着眼睛柔聲道:“慕夫人擔心你,眼看要宵禁了。若是你喜歡,不如等明日散了朝再來就是。”
慕璟神態綿軟地哀求,再過一個時辰,只過一個時辰。旖旎的說辭還未待衆人鄙夷,就聽見外頭一聲娘子尖利的驚叫——
王進維皺眉,起身到門口問:“什麼事情,大驚小怪的?”
對面廊下匆匆跑來個僕人,也顧不上給他行禮,結巴道:“侍郎,阿巖,阿巖他死了!”
屋裡的人俱是向外看,慕璟頹廢地垂下手,“小彤,你看,我好像走不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