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日打發走了心懷叵測的徐延圭和龔陵朗,到了晚間長孫姒又高熱不斷,手裡攥着鬼工球,迷迷糊糊好容易熬到天亮。
當她醒的時候,南錚正站在窗前修剪剛折來的梅花,指間一株碧玉小枝,堆雪似的瓣,異香甚濃,儼然是金錢綠萼。於是,她在梅香和煙官的嘮叨裡度過了五日艱難的時光,才得以踏上往漢州的路。
到漢州第一日,在酒肆就遇上個古怪的郎君。他一眼瞧見長孫姒便紅着臉面前來搭訕。連番介紹完自己的身世,也不給人說話的機會,就着急要託人找媒官,甚是好心地問何時遞上三書六禮。
長孫姒反應有些慢,着實不知道這位滔天的熱情源自於哪裡,很委婉地拒絕了他的好意,並指了指迎面而來的南錚。
這位郎君顯然曲解了她的意思,看到南錚,臉紅一陣白一陣,約莫比方纔還要不好意思。躑躅了半晌,當衆人以爲他要羞愧而走之時,結果他語出驚人,既然與娘子無緣,那與這位郎君結秦晉之好也是件幸事!
連端菜的夥計都差點一個跟頭絆倒在樓梯口,趙克承膽戰心驚,趕在南錚發火前,好說歹說勸走了這位不知打哪來的人。回過頭時,長孫姒扒着面無表情的南錚已經笑倒在席間。
煙官瞧他不懷好意地笑,便數落如何不防着這些人攪擾了長孫姒。那上菜的夥計聞聲也笑道:“雖說這漢州城不小,但是如二位這般好看的當真不曾見過,說來也只有漢王殿下那般丰神俊朗的人物。可說到底是天潢貴胄,只可敬仰,連說句話都是幾輩子修來的福氣。”
長孫姒曾誇過長孫瑄是京城裡人人慕之的擲果潘郎,生性又溫和守禮,自然可堪詩書古籍裡稱頌的有匪君子。看來美名是傳到這裡了,她好奇,擡頭問道:“你們都見過漢王殿下?”
那小二穿梭在幾張矮几跟前,得了空才笑道:“遠遠地拜見過,漢王殿下平易近人,尋常日子裡出遊,身邊也不過三五個隨從,就從街上過。若是誰家有個難事叫他遇上了,準能解決!”
聽他所言,吃酒的幾個客人也附和着是,也有人道:“雖說同是貴胄,但是那些在皇城裡高高在上的貴人可不能同他比,漢王殿下是個好人,心腸善又仁義!”
滿堂的讚揚裡卻有人嘆息:“可惜啊,好人沒有好報。你們說說,他這麼菩薩心腸,可是老天怎麼就不開眼呢,漢王妃的鬱證久不見好,漢王殿下也是心力交瘁啊!”
聽聞這事,知道內情的都連連唏噓,再沒什麼心思張口。煙官捧着碗也食不下咽,皺着眉頭道:“漢王妃鬱證好些年了,怎麼到現在也不見好?”
長孫姒搖搖頭,只道:“自從六年前漢王世子出生就夭折之後,阿嫂她便得了此症。五哥雖然日日照料她,可這心病一起若是再想痊癒只怕是不容易。這回咱們去,你先去替她瞧瞧,若是能醫再好不過!”
煙官點頭,一邊仍有人竊竊私語,多是說漢王妃沒了孩子的軼聞,光怪陸離,什麼無形無狀的都有。衆人再不願意聽,匆匆吃過飯,打道往漢王府去。
漢王府在漢州城南,下了馬遞了青鸞令,長孫姒也沒叫人通傳,一路徑直進了漢王府暖閣。
橋邊水榭上端坐一個二十六七歲的郎君,眉眼清和,戴着軟腳襆頭,一件寶藍圓領團花襴袍,捧了書看得出神。
長孫姒揮揮手止,住了領路家僕的回稟,躡手躡腳溜達進了水榭,自那郎君身後探出兩隻手遮上了他的眼睛。
她偷笑時,瞧見長孫瑄無奈地搖頭,擡手將她的手握住,“持儀,莫鬧!”
漢王妃閨名崔持儀,長孫姒歪着頭無聲地扮鬼臉,把手又合得緊了一些,沉着聲音道:“漢王殿下,你猜錯了,奴不是你心心念唸的持儀王妃!”
長孫瑄一怔,握住她的手瞬間撤開,擱了書笑容不在,避開了她的手卻不睜眼,“敢問是哪位娘子,如何闖到王府裡來?”
長孫姒收了手,轉到他面前揮了揮手也不見動靜。她這個五哥最爲守禮,怕是以爲方纔摸了別家娘子的手,這會心裡正羞愧着。
她捂着嘴笑了半晌,也不顧煙官直衝她瞪眼睛,接着逗他,“奴傾慕殿下日篤,如今不顧一切只爲一睹芳容!”
煙官:“……”
估摸着哪家娘子也不會膽大妄爲到這種地步,長孫瑄起身退了兩步這才睜開眼睛斥道:“某已有家……阿姒!”
“五哥!”
她笑眯眯地撲進長孫瑄懷裡,撞得他晃晃蕩蕩,“是我呀,是我呀,好久不見!”
長孫瑄又氣又笑,攬着她,垂眼看她賴在懷裡笑得得意,捏了捏她的臉頰,“好久不見你也盡是淘氣,身子還沒好?我都聽不出你的聲音了。”
她撇嘴,“你就惦記阿嫂了,哪還記得妹子是什麼聲音!”
長孫瑄看着水榭外行禮的三人,約莫有些不好意思,將她扶正了才道:“就你鬼機靈,也不讓人來通稟一聲。”
她搖了搖頭,伴着他出水榭,“若是通稟,自然就不能知道風姿綽約的五哥方纔拒絕的如此嫺熟,只怕慕名而來的娘子絡繹不絕吧?”
長孫瑄朝她額上一點,無奈地搖了搖頭,同南錚還了禮,“南統領,見笑了。”
正說着話,前頭跑來個衣衫鮮豔的娘子,二十三四歲,梳着高髻,髮釵卻是橫七豎八簪了滿頭,手裡捧着一把紅珠子嘻嘻哈哈就往水榭去。
站在水榭邊伺候的家僕大驚失色,生怕她一個不留神跌進池子裡,聯手圍了道人牆;跟在那娘子後頭的兩個丫頭拎着裙子一路追過來,臉色蒼白,口裡斷斷續續喚着王妃。
漢王妃一把撩開偎在他襟前的長孫姒,撲到長孫瑄懷裡。她力氣大得驚人,給長孫姒推了個趔趄,南錚擡手扶住了,卻聽着漢王妃道:“阿兄,瞧奴爲世子小襖備的玉珠,做成個瓔珞好不好?”
長孫瑄面色有些沉鬱,安撫似的拍了拍她的背才擡頭問長孫姒,“她尋常日子裡力氣大了些,你可曾傷着?”
長孫姒搖搖頭,卻見崔持儀回過頭來笑得詭異,“新來的阿妹麼,長得可真是好看。赤珠你要麼,我都給你好不好,都給你!”
她兩隻手攤平了,遞到長孫姒眼前,鋒利的長指甲染了血紅的蔻丹,豔得驚人,那些珠子從也她的指縫裡嘩啦啦跌在地上。
長孫姒不動聲色地退了一步,試探道:“阿嫂,我是小七,你記得我嗎?”
“小七?”崔持儀很茫然,圍着她轉了幾圈,又擡眼求助長孫瑄,“阿兄,她說她叫小七,可是奴記不起來小七是誰,她是誰?”
長孫瑄將她攬進懷裡,勉強笑了笑,“持儀,她就是小七。六年前,她穿着金色的衣裙,上頭還繡着鳳凰,在雨地裡哭得很傷心,你給她送了一把傘,赤面白梅的絹帛傘,還記得嗎?”
多半是她的及笄禮,看到慕璟和蘇慎彤郎情妾意,不顧形象有感而發,如今被他提起來還是頗爲尷尬。長孫姒擡頭看了看南錚,瞧他沒什麼反應才附和道:“阿嫂你還說淋溼了鳳凰不吉利,勸我快些回家。”
崔持儀茫然了半晌,忽然歡喜起來,猛地攥住長孫姒的腕子道:“阿姒,我記得你,記得你。你等等,我再去給你尋些赤珠,配你很漂亮,等着我啊!”
她鬆開她,又漫無目的地跑遠了。長孫姒皺着眉頭揉揉腕子纔對長孫瑄道:“那次你們進京,阿嫂剛沒了孩子,我記得她好像沒有這麼嚴重。”
長孫瑄嗯了一聲,引着他們往暖閣進,“回來後只怕觸景生情,這結於心,瞧了郎中也無法。好的時候也就是悶在房中看書,若是不好,便如今日這般。”
長孫姒叫煙官去診脈,這才坐在案几後頭捧着茶水道:“我跟前這位長使精通醫術,給阿嫂瞧瞧,成與不成,五哥也好安心些。”
長孫瑄道有勞了,“上一回見你還是在你及笄禮上,持儀身子不好,我也不便回京去看你大婚,錯過了你的大日子。”
她笑道:“都是自家人不計較虛禮,何況我同慕璟和離了,那場婚事也不過是個樣子。”
他有些愣怔,問道:“和離?我怎麼沒聽慕璟提過?”
她應了一句,“就是年初的事,他沒告訴你,你們見過?”
長孫瑄點頭,“對,我前些日子和持儀去見渝王,回漢州的路上正遇慕璟送那位安居國的使者回程,就和他結伴回來。他左右無事就在我府上住幾日,這會也不曉得上哪玩去了。”
她瞠目結舌,真是陰魂不散,怎麼在哪裡都能遇上這廝?她乾巴巴地對南錚笑說真巧。
長孫瑄看他二人舉止怪異,這才明白過來,頗爲歉意地對南錚舉了杯子,“是我後知後覺,南統領莫怪!”
“漢王殿下言重了!”
長孫姒大半日都處在茫然的狀態,晚上草草地用了飯進屋子,告誡誰來也不見,煙官笑她爲了躲慕璟真是草木皆兵。
兩人笑鬧成一團,就聽外頭突起雜亂,火把亮成一片,開了門有伺候的丫頭驚恐地說是王妃失足掉池子裡了。長孫姒皺眉頭披上衣服出門,半途正遇上長孫瑄,只拍了拍她的手,匆匆去了。
煙官好奇,“漢王殿下身上什麼味,燒香去了?”
長孫姒擡手聞了聞他方纔按的地方,可不是,一股香燭味道,這個時辰還燒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