後來陀哥兒如何了,長孫姒並不知道。打墳地裡深一腳淺一腳出來,想渡河時已然是不可能了。
天邊有亮,對岸的火把卻比方纔來的時候還要多上兩成。趙克承腦袋上還紮根枯草,站在岸邊揣着手惆悵,“也不曉得三省哪位出的主意,說這兩岸不太平,指不定誰家地坑裡還藏着屍體,挨家挨戶敲門搜查。魏京兆攔都攔不住,勸殿下還是莫要再回去了!”
搜屍體只不過是個幌子,看能不能找到她纔是正經的,長孫姒撇了撇嘴,“看來這七塔寺是去不成了,每回查個事情都慌里慌張的。你同魏綽說一聲,看這裡頭和老賀有什麼牽連。”
他點頭,躑躅了半晌又問,“齊嬤……齊氏,我把她放到荒地裡了,殿下您……”
她愣了愣說好,四下裡茫然地張望。趙克承垂着頭指了個方向,她找尋的目光終於停下,霧靄濛濛的去處,除了風聲哀嚎再沒什麼動靜。
站了好一會,對面烏嚷嚷的似乎有人吵鬧着要渡河,長孫姒緩了一口氣道:“記得把慕祭酒的信送到再趕到絳州行宮,我估摸着在那裡也住不許久。”
趙克承疊聲應下,她這才轉身,裙裾卻被枯藤纏住掙脫不掉。他正準備俯身給她撥開,她卻早早地摸了把匕首出來,胡亂砍了一番,輕巧地脫了身,也不知道傷沒傷到衣袍。
一路西去,打惠通渠南下到絳州行宮已經是五日以後了。連日來朝臣請見殿下,煙官不堪其擾,回回以殿下身子不適打發了。
聽着人回來的信,正在歡喜,結果看到病得神情迷茫的長孫姒徹底傻了眼,心裡悔恨前頭不應該說那些子虛烏有的話。
給她匆匆忙忙灌了一碗湯藥,服侍着躺下,這才扯了趙克承去外間盤問,“就說你們三個郎君靠不住,看着殿下都給看病了!”
趙克承苦着一張臉,聽聽裡頭的動靜才道:“姑奶奶,這事還真不怨我們,如今保住一條命都是老天有眼,殿下得了風寒,也當真是撐不住了!”
煙官皺眉頭,“殿下又遇險了?你們怎麼那麼不仔細……哎,不對呀,嬤嬤呢?”她踮腳向外打量,疑惑道:“沒有隨着來,也病了?”
趙克承拉着她又往門口避了避,低聲道:“往後這話千萬莫要再殿下面前提起!”他嘆了一聲,詳細地說了,嘆道:“你說,平日裡殿下視她爲阿孃,如今能不傷心?一線生死,好容易逃出來又遇上這事,日夜不得安寢,可不得病了!”
煙官一哆嗦,險些把手裡的托盤給砸地上,顫着聲問道:“當,當真?”
他搖了搖頭,“我親手殺的人,還有假?”
她又問:“可知道是誰的人?”
趙克承說一枚無關緊要的棋子,誰能來認,“殿下實在無法,都發了信回關隴李家問來歷。路上雖然隻字未提,但是有一回我瞧見她坐在角落裡捂着臉,連哭都不肯出聲,南統領都勸不住。你日日在殿下跟前千萬莫走了嘴,她若是提起來,也不可順着她多說,最好忘乾淨!”
煙官抹了一把眼淚,朝裡頭看了一眼說我曉得了,“你放心吧,殿下身子見好。我自然不提,只當從來沒有過這個人!”
趙克承正要再交代她幾句,擡頭卻見着南錚進來,忙俯身行禮,“南統領!”
門窗緊闔,燃着炭盆,腥苦的藥味彌散不開。南錚把斗篷遞給伺候的宮人挪到炭盆邊暖了身子才問道:“今日還有來請見殿下的?”
煙官說是,“有門下的左諫議大夫和主事,工部尚書領了虞部和水部的郎中,六個人沒有見到殿下,據說晚些時候右僕射和門下徐侍中再來請見。”
南錚嗯了一聲,匆匆往內殿走,“若是再來,領來見我!”
言語裡隱隱有了不快,煙官看了趙克承一眼,心頭一駭,應了句是。
長孫姒用過藥發了汗,清醒過來挨在軟囊上茫然四顧。外頭門被人推開半人寬的縫,南錚側身進來,還沒感覺到寒意門又被闔上了,她笑,啞着嗓子道:“瞧,我見着你病就大好了。”
他面容很溫和,給她餵了一杯水,“不多睡會?”
她擡頭幽怨地瞧了瞧煙羅紗帳上寶相花紋,齉着鼻子道:“這些日子,盛傳我同你夜夜笙歌連朝臣都不見,如今我只能默默地待在這裡坐實這些謠言了。”
他在她頭上敲了一記,結果被她以他的手很溫熱爲由暖在手背上。廣袖展開,滑出來一物,半拳大小的檀香木球,雕琢春日的花卉,栩栩如生;內裡似乎還有二三層,一動便會自外層數百透孔中露出不同的花卉透雕來,玲瓏剔透。
她很好奇,拿在手裡,“這是……鬼工球?”
南錚點頭,自她髮髻間取了一柄簪子來,探進木球裡撥了撥,果然又有各季的花卉紋樣露了出來,她擡頭道:“我只從書上瞧見,倒是沒見過誰真的做出來。”
他笑,也沒接話,“既然喜歡,便留着解悶。”
她笑眯眯地點頭說好,又歪着頭想,“我還記得,這鬼工球又叫什麼來着,怎麼一時間給忘了?”
南錚擡眼看她左思右想也記不起來,挪開了目光。外頭煙官輕聲道:“南統領,門下徐侍中同工部龔尚書求見殿下!”
他似乎長長地出了一口氣,將她的手擱進被子裡,“你且歇着,我去瞧瞧。”
徐延圭和龔陵朗見着裡頭出來的是南錚,心底有些納悶。不都是說長孫姒沒有隨着鑾駕離京而是到了渭川,還找出一件駭人聽聞的舊事,如今看這個模樣倒是不像啊?
兩個人畢恭畢敬地行了禮,甚是諂媚地問了南統領安好。南錚垂着眼睛也不看他們,“我很好,只是殿下鳳體有恙,被你們一日三回打擾,如何也不安寧!”
他言語裡盡是怪罪,龔陵朗背後發涼,訕訕地笑着賠罪,“某也是有修渠的要事,急於求見殿下。攪擾了殿下,還望南統領能在殿下面前替我等美言!”
南錚道:“火燒眉毛的事情?”
“倒也不是,只是有些蹊蹺。”徐延圭橫了龔陵朗一眼,又對南錚笑道:“統領可知京城外有個渭川縣,下頭有個西渡鎮,鎮子一頭是有名的陰陽河,另一頭是惠通渠一段。前些日子查看水渠的主事回來稟報,那陰陽河上的擺渡老者死得不明不白,還牽連了十五年前南郭罪人的舊案裡。南郭罪人因爲修渠而事發,當日統領剛從李家至京城,可能不曉得案子的內情。如今同樣也是修渠,好端端地如何會舊案重提,某等只是擔心這回修渠,會不會不太平?”
南錚擡眼看着他道:“徐侍中的消息真是靈通,若依着二位的意思,不太平又如何?”
徐延圭噎住,怎麼忘了這位手眼通天,只怕這個消息到他們手裡之前他以前知道了,如今不過試探長孫姒到底有沒有在渭川露過面,畢竟連日不見人十分可疑。
他想了想才道:“南郭舊案畢竟事關皇家顏面,某等的意思殿下是否要派人親自去問一問?若真有小人作亂或者南郭家的餘黨,也好趁機一網打盡!”
“斬草除根?”
徐延圭訕訕地道是,可琢磨他語氣有些諷刺,再摸不準他的意思於是道:“南郭深當年罪行令人髮指,世宗和太上皇龍威尤盛尚且壓制的住。可如今宵小橫行,如何不得除之殆淨。那依着南統領的意思,這事如何是好?”
南錚剛要說話,就聽身後門被推開,軟軟的一聲阿錚!
這祖宗竟然在,不是說人不在行宮裡?興致勃勃勢要橫刀立馬掃平天下的兩個人唬得一個激靈,伏地行禮,“見過殿下!”
長孫姒給足了那兩個人悄無聲息交換眼神的時辰,裹着大氅笑眯眯地對南錚道:“前兩日你說園子裡的梅花開了,怎麼也不給我折一枝來?這屋子裡的藥味太重了!”
他扶着她坐下,笑道:“我有一樁喜事要告訴你,走得急了些。”
於是,徐延圭和龔陵朗乾巴巴地跪着順帶聽他們二人溫言絮語。待他們腦門上出汗,長孫姒似乎才注意到他們,“原來是徐侍中和龔尚書,聽聞近日龍威不存,宵小橫行,我也沒太在意!”
徐延圭汗出的更多了,慌張行禮,“殿下恕罪!方纔臣急於求見殿下,一時說錯了話。”
“哦,起來吧!”她自顧自地對南錚道:“我病了這麼久,可算有件好事了!”
南錚說是,“漢州離絳州行宮也不過六七天的路程,漢王殿下本在劍南道遊玩,聽聞殿下鑾駕在此,所以快馬加鞭趕回漢州,如今先派人遞上拜帖請求一見。”
這麼巧,長孫姒看他一張再正經不過的臉,不知真假,只笑道:“那敢情好,同五哥許多年未見,理應我登門拜訪。你告訴他等過上三五日我病好了,自去漢州同他一見!”
他點頭,說這便派人知會漢王一聲。
如此時節,她特意改道去漢王藩地自然引人注意,如果藉着兄妹之名便名正言順些。她心領神會,面上卻佯裝不知,只對那二人道:“方纔你們說的我都聽見了,既然有人企圖不顧皇家顏面,你們處置就好,務必大張旗鼓地震懾那些小人。”
否則,她怎麼叫人找他們的把柄?
後來魏綽拿了幾個在渭川尋釁滋事的,門下省有人前去理論,長孫姒一行已經在漢州地界了。天朗氣清,得知這個消息,她的病索性徹底好了!